慶余年

貓膩

歷史軍事

   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留余慶,留余慶,忽遇恩人;幸娘親,幸娘親,積得陰功。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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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娘子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山高皇帝遠,鄉鄙人心殘,在如今的慶國之內,壹應官員都處於監察院的強力監督之下,吏治之清明,前所未見。然而監察院畢竟只是壹個有些畸形的機構,他不可能控制住壹個封建王朝從上至下的所有關節,尤其是越往下層去,越往偏僻處去,官員這個特權階層所展現出來的嘴臉便越加可惡。
  達州便是壹個偏遠的州郡,這裏的衙役官員們雖然談不上如狼似虎,但很明顯也不是什麽愛民如子的好人,尤其是在這樣盛夏的壹天,太陽曬出了那些衙役身上的臭汗,也把他們的理智曬走了太多。
  再加上三斤牛肉、二兩白酒下肚,酒精熏烘著這些衙役們的心,他們離開了小酒灘,來到了面攤,笑瞇瞇地盯著那個美麗的老板娘,開始流口水。
  當街調戲婦女,這不是正常的官員衙役能做出來的事情,如果放在往常,這些衙役大概也就是看看便罷了,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麽,他們硬是有些挪不開步子,嘴裏的話語開始有些不幹不凈起來,有幾個喝多的面紅耳赤的家夥,竟有讓面攤上那婦人來陪的意思。
  只怪黃酒太好入喉,白酒太上頭,面攤上那娘子生得太清秀。
  ……
  ……
  高達在達州娶了個媳婦兒,他從來沒有告訴娘子自己當年的事情,只是平穩地過著日子。
  有時候他覺得上天確實很眷顧自己,竟然在後半生的開端,賜予自己這樣壹個美麗的娘子——這位娘子是位寡婦,是個啞巴,有個兒子。然而即便是這樣,高達依然覺得自己運氣很好。
  因為娘子生得極美,在這達州城裏是出名的美人兒。在高達眼中看來,即便比當年送至北齊的那位司理理姑娘,也差不到哪裏去。
  而且娘子極溫婉,極賢淑,極好,好到不知該用什麽形容詞來描繪。
  本來為了掩藏自己的真實身份,高達不應該娶這樣壹位有些刺眼的漂亮娘子,但他喜愛她,憐惜她,附帶著也憐惜那個只有壹歲多的小男孩兒。
  啞娘子也喜歡這個陌生的外鄉人的老實,和他身上充滿了力量的肌肉,還有那種讓人覺得可靠安全的味道。
  她雖美,但畢竟是個啞寡婦,所以本沒指望著有什麽好的人生結局。她在達州城內也沒有什麽親眷,那些時常對她垂涎不已的男人,大約只是貪圖自己這身子,想把自己綁回去做個二房,甚至只是……啞娘子不願意,她就想要有壹個簡單而溫暖的家。
  很自然的,這兩個人便走到了壹起。請了幾家鄰居吃了頓飯,由外鄉流浪而來的宋長工,便和達州城裏可憐的啞寡婦住到了壹起,然後又開了壹家面攤。
  那壹歲多的孩子有時候會跟著來面攤,但當生意好的時候,也只好讓鄰居裏的老大媽幫忙照應壹下。
  達州城裏的百姓們壹如慶國四野的百姓那般純樸可靠,然而官員衙役不是百姓,從古至今,他們都不是百姓。
  所以高達正在挑面的手腕沈了沈,他的臉微低,籠罩在面湯鍋升起的蒸氣中,看不清楚眼裏的情緒。
  娘子的臉上現著紅暈,是壹種羞怒交加的紅暈,她聽著鋪子裏越來越響的汙言穢語,眼中漸有屈辱的水光浮現。她看了眼面湯旁的丈夫,期待能看到什麽,然而什麽也沒有看到。她有些失望,也有些認命,在成親之前,她就知道宋大哥是個很膽小的人,是壹個話比自己也多不了幾句的老實人。
  面攤夫妻的沈默,助長了那幾個衙役的氣焰。世事總是如此,當壹方壓迫壹方時,若沒有反抗,壓迫的力道便大了起來。
  有位衙役伸手去捉啞娘子白嫩的小手,被她閃了開去,衙役開始不喜,開始罵出聲來。
  高達握著筷子的手緊了起來,但他知道自己應該要忍,因為壹旦出事,自己和娘子所要面臨的,是朝廷的通緝,而且他當年畢竟是皇廷高手,對慶國官總有些信心,總以為這些衙役只不過是在嘴上過過癮,稍後總是要走的。
  然而這些衙役們沒有走,今日有刑部的高官正在達州坐鎮,據說是在暗中調查壹椿大案,所以才會把自己這些下層的衙役趕了出來,在大太陽下面辛苦萬分地行走。
  他們躲在面攤的陰影之下,調戲著美麗而不會說話的小娘子,這是何等樣快意的壹件事情?至於那個面攤裏的男人?這些衙役知道,姓宋的男人雖然看著身板極結實,卻是個打不出個屁來的廢物。
  當著廢物的面,調戲他的娘子,這豈不是更快活的事情?
  ……
  ……
  面攤裏其余的人看出風頭不對,早已偷偷摸摸地走了,只是走之前,向高達投註了同情和提醒的目光,民不與官鬥,他們不想這位面攤老板和這些衙役真的鬧起來。
  高達沒有鬧,他只是握著筷子,輕聲將娘子喚回了攤後,然後走到了桌旁,很生澀地堆起兩頰,浮出壹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拍了幾句馬屁,說了幾句求情的話。
  確實很生澀,高達這壹世只拍過範閑的馬屁,而且範閑認為他的馬屁拍得不好,阻止了他向王啟年學習。從那壹天起,高達就再也沒有拍過馬屁了,就算是正三品的官員,當著他的面,也是客氣無比。今天要向這些衙役拍馬屁求饒,已經是高達為了自己的人生所做出的最大讓步。他這三年在世間打混,按理講應該已經學會了壹些事情,然而他畢竟是壹刀在手,立於上京清殿破敵於壹式的虎衛高達,又怎麽可能真正地折了自己的傲骨,淪為灘上的壹只蝦米?
  虎衛不是侍衛,不是服侍人的,只是用來殺人的。
  衙役們忽然間感覺到面前多出了壹座山,正是面攤的老板,壹股氣勢撲面而至,讓他們調笑的汙言穢語戛然而止。
  片刻之後,他們因為自己的失神而感到了羞怒,面前這個老實人怎麽會嚇得自己話都不敢說了?明明這個姓宋的家夥,正佝著身子,壹個勁兒地賠著笑臉。因為羞怒,他們愈發張狂,將桌上的刀鞘拍得震天響。
  高達的眼睛落在他們的刀鞘上,忽然想起自己已經有很久沒有摸過刀了,他的手上只是握著壹雙長長的黑木筷子。
  他不吭聲,不反抗,任由對方罵著,因為他要保護自己的娘子,娘子的孩子,他不願意讓娘子和孩子因為自己的緣故,而要去天下流離失所。
  就連高達自己其實也不願意再去天下流浪,當年從大東山上逃下來後,他本可以去東夷,去北齊,可是他都不願意,他畢竟是慶人,他願意停留在慶國,哪怕停留的地方依然有如虎狼般的官吏,有世間的不公。
  高達在忍,忍得很辛苦。高達在偽裝弱小,偽裝得很生澀。
  然而在這時,他聽到壹個奇怪的聲音,回頭望去,只見壹個喝醉了的衙役正歪在自家娘子的身邊,那只手正向著布裙下的渾圓摸去。
  高達握著筷子的手緊了起來,就像握著那把很長很長的刀。
  他的面容沒有什麽變化,他的眼神依然平靜。沒有了忍與偽裝,也不用再思考什麽,他只是依循著暌違三年的本能,很自然地壹刀斬了過去。
  就像斬向肖恩,斬向刺客,刺向風。虎衛用的是長刀,這壹生也只會用最簡單的方式,斬開面前的壹切問題。
  或許這三年裏高達本來就選擇了壹條錯誤的道路。他是用刀的,不是下面的人。
  ……
  ……
  高達好像忘了他的手上拿的並不是刀,而是壹雙筷子,就這樣斬了下去。
  那些衙役此時正哈哈大笑著看著那裏,他們準備呆會兒去問壹下那個兄弟,啞娘子的屁股是不是真的有那麽彈軟,而且他們還準備當姓宋的男人被打倒在地後,自己也趁亂上前去摸幾把那個大屁股。
  啪的壹聲,筷子斷了。
  整個面攤安靜了下來。
  啞娘子怔怔地看著眼前的這壹幕,眼瞳漸漸地縮小,顯得無比的恐懼與震驚,她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看到的壹切,嘴裏嗬嗬作響,想要驚呼,卻喊不出聲音來。
  面攤裏的衙役們也停住了自己的笑聲,自己的所有動作,只是傻傻地看著那邊。
  壹雙黑木長筷子斷成兩截,其中的壹截卻已經像壹段厲鋒般,割斷了那名衙役的咽喉!
  那名衙役的胸前全部是淌下來的血水,喉嚨被那雙筷子生生割開,露出了裏面的氣管食管,還有那些叫不出名字來的血絲連連。
  衙役瞪著壹雙死魚珠子般的眼,盯著身前如高山壹般站立的高達,緩緩地跪了下來。他到死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麽自己只是摸了壹下那個婦人的屁股,自己的喉嚨就斷開了,更不明白,這個面攤老板手上的那雙黑筷子,怎麽可能這樣鋒利!
  高達握著半截殘筷的手十分穩定,當衙役死在他面前的時候,他似乎就已經不再是壹位面攤老板,而是壹位十分可怕的刀客,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到了自己的身體裏。
  他走上前去,輕輕摟著娘子,在她的耳邊輕聲說了幾句什麽,眉頭微微皺了皺。他知道自己的出手太狠了,這名衙役本來罪不至死,而自己露了這壹手,在慶國強大的國家機器調查下,只怕會被人查到自己的老底。
  只是……
  高達並不是挾怒出手而無法控制,實際上,他真的只是用筷子淡淡地揮了揮,但他忘記了自己是壹名已至八品頂端的高手,也忘記了今天在面攤裏鬧事的人們,不是君山會、北齊錦衣衛這種層級的敵人,他們只是壹些可恨可恥又可憐的小衙役。
  只是壹個誤會,要命的誤會。高達太過高估這些衙役,所以就這樣輕松地殺死壹人。
  面攤裏其余的衙役們看著這壹幕,渾身顫抖起來,不知道這個面攤老板究竟是什麽人,更被這血腥的壹幕震驚了心神,許久之後,才有壹個膽子小的衙役尖叫了起來。
  尖叫讓眾人回復了清醒,他們死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夠用壹雙筷子就把人殺死,他們以為自己的眼花了,或許這個面攤老板先前藏了什麽兇器,才讓自己那位兄弟遭了命災。
  壹個衙役偷偷地溜走去官府報信,其余的幾人在小頭目的帶領下,拔出了桌上的樸刀,大呼小叫著,向著高達沖了過去。
  高達低頭黯然地向著娘子解釋著什麽,手中的筷子已經落在了地上,他發現娘子被嚇慘了。
  他的手伸入了刀風之中,搶下壹把刀來,很隨便地砍了出去。壹陣丁當響,壹片血腥風,壹陣血霧中。衙役們根本毫無還手之力,身首異處倒了下去,倒在了面攤之中。
  所有的衙役們都死了,死得無比幹脆利落。
  半身血水的高達壹手執刀,壹手扶著娘子向面攤外走去,驚得街上民眾壹片嘩然,如潮水般讓開壹條道路。
  他知道自己必須在第壹時間內離開達州,必須抓緊時間。殺死這些衙役並不算什麽,因為他叫高達,是虎衛首領,本來就是殺人的利器,過往的人生和歷史註定了他不可能永遠在面攤上打混下去。然而如今的他有娘子有孩子,他不想死在朝廷的追殺之下,所以他要拼命地逃走。
  烈日當空,當街殺人後的高達與娘子二人踏上了逃亡的道路。夫妻二人沒有說什麽,他們第壹時間內趕回了家裏,從鄰居大嬸的手中接到了兒子,然後揀了些銀錢,準備出城。
  壹路上,啞娘子壹句話沒有說,但是倔犟的美麗的臉上,滿是對男人的信任與仰慕,她願意跟著他走。
  烈日之下,高達抱著孩子,提著短刀,看著娘子,想起日後的江湖漂泊路,心中湧起強烈的歉意與不安,輕聲說道:“娘子,我虧欠妳太多。”
  然而達州城的官衙比任何時候都反應得快,在高達還沒有機會彌補心中虧欠之前,州城的城門已經緊緊關閉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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