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壹章 投奔怒海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8
有人看著他。
範閑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就如同上壹次在北齊上京城外,西山絕壁時壹樣,他總覺得身後的山林裏有壹雙眼睛在看著自己——這大概是壹個人在面臨艱難絕境,經歷情感震蕩後的應激反應,尤其是像範閑這種唯心主義者的自然反應。
壹年前,當他坐著白帆船回淡州探親時,便曾經經過這座宛如被天神壹劍劈開的大東山,當時他看著東山上光滑的玉壁,便曾經自嘲地想過,不會有朝壹日自己要爬這座山吧。
沒有想到,這壹切居然都成了為事實。
加減乘除,上有蒼穹,難道老天爺真的壹直在看著自己?
大東山比西山絕壁更險更滑更高,範閑行此至地時,身體已經開始顫抖了起來,內力的消耗已經開始影響到他的肌體。
他像壹只蝙蝠壹樣盡量柔順地貼在石壁之上,手指摳進了難得遇到的壹條裂縫,略做休息。此時擡頭望去,早已看不見山頂的燈火,回望壹瞥,已能看到愈來愈近墨壹般的海水,還有海水中蕩著的幾只兵船。
是膠州水師船,他們在此護衛,對於背山壹則叛軍的突襲雖然起不到太多作用,但很明顯他們可以駛離此地,通知地方官府。
然而從事態發展至今,水師船只壹直沒有移動過地方,範閑雖未曾與皇帝就此事議論過,但二人清楚,秦家自然也出了問題。
月亮出來了壹角,範閑沒有慌著移動,將臉貼在冰冷的石壁上,感受著絲絲的涼氣,心裏卻想到了壹個問題。如果將秦家也算上……真真是這壹切天底下所有的力量都集中起來,參與到大東山的行動之中,也難怪陛下會料算不到。
壹個人,可以引動天底下所有的敵人拋開暫時的分歧,緊密地團結起來,這是什麽樣的境界?這就是慶國皇帝的境界。
北齊雖然沒有出手,但燕小乙的五千親兵能夠來到大東山之下,明顯是長公主與上杉虎那邊有極隱秘的安排。範閑將臉蹭了蹭冰冷的石頭,心想這種大事,海棠會知道嗎?
旋即他輕柔地呼吸了幾次——其實眼下這種危險的局面,算來算去,都是陳萍萍這個老跛子用了好幾年的時間鑄成的,自己也摻過幾手。不論是長公主秦家葉家,都是老跛子和自己極其用心地驅逐到與皇帝不可兩立的對立面。
陳萍萍如果知道事情是這樣發展的,會不會和懸崖上的自己壹樣,覺得人世間的事情真的很奇妙?
……
……
懸崖上的風很大,他的手與光滑石面間的吸附力很強,體內的霸道真氣沿循著粗大的經脈溫柔地張合著,以防出現內力不繼的現象,天壹道的那些溫柔自然氣息在緩緩地修補著經脈裏的不穩定。
他咽了壹口唾沫,借著淡淡的月光看著頭頂筆直的石巖線條,不禁生出幾許後怕。如果自己粘不住石壁就這麽摔下去,落到滿是礁石險浪的海中,只怕會粉身碎骨。
臨海的這面懸崖上風勢太大,從他的四肢處灌了進去,壹片冰涼。他不是五竹,沒有那種高空直降的神奇功法,所以貼的更緊了些。
“為什麽皇帝知道五竹叔在大東山?”壹個壹直沒有機會問出口的疑問,湧上了範閑的心頭。看來皇帝只怕暗中和神廟有什麽聯系,可是去年大祭祀的非正常死亡……這些事情有些說不明白了。
雲層再壹次覆蓋住了月亮,範閑又開始向懸崖下移動。不知道滑了多久,離那盆墨水般的海水愈來愈近,他也愈來愈警惕,將自己的功力提到了最巔峰的狀態,時刻準備迎接未知的危險。
離海越近,越容易被水師船上的叛軍們發現,離海越近,也就離海上那艘小船越近。
水師船上的叛軍或許無法在這漆黑夜裏看清懸崖上緩緩爬動的小點,可是葉流雲或許會發現自己。
他的雙掌緊密地貼在光滑的懸崖上,忽然間瞳孔微縮,感覺到了身後壹道淒厲的殺氣!
誰能夠有這種眼力發現自己?
範閑根本來不及思考,下意識裏將沿大周天的真氣強橫斷絕,雙掌與石壁間的真氣粘結忽而失效,整個人直直地向下滑了下去。
咄!壹枝黑幽幽的箭羽,射中他原本伏著的地方,金屬簇頭深深地紮進大東山的石壁中,激出數十粒碎石。
如果範閑反應稍慢壹些,絕對會被這天外壹箭釘在石壁上。而此時,他依然處於危險之中,整個身體平滑地沿著石壁向下快速滑動。
範閑悶哼壹聲,剛剛斷絕的真氣流動復又強行催動到極致,雙掌輕柔地拍在石壁上,勉強穩住了自己的身形。
嗖!第二枝黑箭,狠狠地射中他腳下的石壁,距離他的腳跟只有半寸的距離。
情況實在是險之又險,發箭之人明顯有個提前量,算準了範閑跌落的速度,如果範閑先前意圖自然墜落避過這忽然襲來的箭羽,壹定難逃此厄。
範閑背上冷汗直冒,右掌壹震,竟然將自己的半片身體震的離壁而出,在空中畫了壹個半圓,重新又貼回了石壁上,只是換成了正面對著大海,根本來不及思考,純粹是下意識裏沿著石壁向下滑動了三尺,緊接著右掌再拍,身體很古怪地折彎,向下壹扭……
而海面上壹艘兵船內,十幾枝黑色的箭羽冷酷無情地向他射來,擦過他的身體,刺穿他的衣裳,狠狠地紮進石壁中。
咄!咄!咄!咄!
範閑在石壁上頑強而危險地閃避著,純粹憑借著重生二十年來不曾停歇的磨練與童年時五竹打下的基礎,下意識地躲避這些神出鬼沒的箭枝。
場面很危險,那些黑箭連環而發,根本沒有給他任何反應的時間,而且對於他下壹個落腳點似乎算的清清楚楚,逼得他隨時有可能從懸崖上跌落下去。
而很奇妙的是,範閑卻每每在似乎要被這些黑箭射中之前的剎那,提前做了預判,體內的真氣沿著兩個周天強烈地運行著,補充著他真氣的損耗,讓他可以勉強地保證兩只手掌總有壹個會停留在石壁上。
每每看著要跌落時,貼在石壁上的壹只手掌卻帶動著他,扭曲著身體彈起落下,似乎永遠不可能離開石壁的引力。
他就像是壹個黑色材質做成的木偶,四肢被大東山石壁裏的神秘力量牽引著,在懸崖上做著僵硬而滑稽的舞蹈。
而那些緊緊跟隨他身體而至的黑箭,則強悍地擦著他的身體射進石巖,在石壁上構成了幾道潦草的線條,線條的前端追著他,殺氣淩厲,隨時可能會將這只木偶釘死,亂箭穿心而死。
……
……
水師兵船因為擔心大東山腳下的暗礁,不敢靠的太近。能夠隔著這麽遠,還能將箭射入石壁的強者,整個天下只有壹個人,也只有那個人,才能在如此漆黑的夜裏,還能發現潛伏在石壁上的範閑。
慶軍征北大都督燕小乙。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面上的黑箭停了,懸崖上沒有了範閑的蹤影,海上崖下回復到安靜之中,只聽得到壹陣陣的海浪拍岸之聲——範閑終於成功地避過了連環神箭,落到了礁石之上!
刺!最後那枝黑箭似乎也射空了,狠狠地紮進石壁之中,入石壹寸有余,箭尾不停顫抖,發著嗡嗡的聲音。
桿上帶著幾絲黑布。
※※※
礁石之上濤聲震天。範閑半跪在濕滑的礁石上,難以控制地咳嗽了起來。好在水師的船只隔得太遠,海浪拍石的響聲太大,將他壹連串咳嗽聲掩了下去,黑夜之中,沒有暴露出自己的身形。
他的臉色蒼白,爬下這樣壹座人類止步的絕壁,又在絕壁之上避開燕小乙神乎其技的連環奪命箭,已經耗損了他太多的真氣與精神,最後那段在懸崖上的木偶舞,看似躲的輕松,卻已經是他最高境界的展現,每壹秒、每壹刻的神經都是緊繃的,於不可能處避了過去,體內真氣舒放的轉換速度實在太快,頻率實在太高,即使以他體內如此強悍的經脈寬度,也有些禁受不住……
真氣逆回時,傷了他膈下的壹道經脈,讓他咳嗽起來,胸前撕裂般地疼痛。
與此相較,此時他右肩上那道淒慘的傷口,並沒有讓他太在意,雖然這道傷口被鋒利的箭簇絞的筋肉綻裂,鮮血橫流,甚至連黑色的監察院密制官衣都被絞碎,混在了傷口裏,十分疼痛,但畢竟沒有傷到要害。
此時是黑夜,對燕小乙不利,但範閑身在懸崖,更處劣勢,所以這壹次狙殺與逃亡都是不公平的,範閑再如何強悍,終究還是沒有躲過最後那壹箭。
不過能夠在如此險惡的條件下,從燕小乙的連環箭下保住自己性命的人,又能有幾個呢?
範閑將身子伏的極低,海水打濕了他的衣裳,讓那件黑衣裏沁著水意,與常在海水中泡著的礁石完美地合為壹體。
範閑不擔心燕小乙的箭上會不會淬毒,壹方面是他知道燕小乙此人心高氣傲,壹向不屑用毒,二來……他從懷中摸索出壹粒藥丸幹嚼兩下,混著口水吞了下去,在用毒這方面,沒幾個人比他強。
海岸線上的局勢依然緊張,船只無法靠近懸崖,但想必船上那雙鷹壹般的眼睛,正盯著懸崖下的所有動靜,務必要在範閑登陸之前,將他狙殺。
範閑瞇著眼睛,觀察著四周,天上的月亮並不明亮,海浪卻越來越大,壹方面是保護了他,壹方面卻也讓他難以尋覓到壹條安全的路徑,此時如果他要從礁石上施展輕身功夫飛掠,等於是再給燕小乙壹次點殺自己的機會。
範閑很不喜歡被弓箭瞄準而無力反擊的感覺,尤其是被燕小乙的弓箭瞄準。
……
……
忽然間,他心頭警訊壹閃,悶哼壹聲,右掌在身旁的礁石上壹拍,霸道的真氣洶湧地噴出,極為狂烈的力量,將身下的礁石拍碎了壹角,而他的身體也隨著這強大的反作用力,畫了壹道斜斜的弧線,用最快的速度墮進了海裏!
水花壹現,馬上被越來越大的海浪吞沒,懸崖下壹片白色的浪花,似乎對於有人敢輕視自己的威力,投入到滿是暗礁的海中,感到無比的憤怒。
這壹下範閑露出了蹤跡,雖然沈入了海中,卻逃不過那雙鷹壹樣雙眼的追蹤。可是他必須跳海,必須以最快的速度,最決絕的姿態,離開那個暫時保護自己安全的礁石,哪怕海洋此時如此憤怒,可他依然要忘情地投奔。
因為他寧肯面對怒海,寧肯在海中被燕小乙的箭盯死,也不願意站在礁石上面對心頭的那抹顫栗。
壹抹線自海上掠來。
是壹道白線。
海浪如此之大,那抹白線卻像是有壹種超乎天地的力量,不為浪花所擾,反而靜靜默默、清清楚楚地向著大東山絕壁下畫了過來,就像是壹只天神的手拿著壹只神奇的筆,在這墨水壹般的憤怒海水中,畫了道線。
白線其實只是壹道水花破開的浪,壹柄古劍,正在線頭上方兩尺處疾掠。
當範閑翻身離開礁石的那壹剎,白線也將將觸到了礁石,那柄古劍與他的身體在電光石火間相遇,然後分離——誰也不知道碰觸到了沒有。
礁石大亂,劍勢未至,劍意透體而出,將先前範閑落腳的那方濕黑礁石輕松劈開。
在這柄劍的面前,礁石就像是黑色的豆腐壹樣。
然後這柄劍掠過海浪與空氣,刺入了大東山的光滑石壁之中。石壁如此之硬,這把劍的劍身卻完全刺沒了進去,只剩了最後那個劍柄,就像是壹個小圓點。
片刻後,劍柄盡碎,圓點消失,這把劍從此與大東山的石壁融為壹體,再也無法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