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八十八章 這是壹個陰謀
慶余年 by 貓膩
2018-7-4 10:04
安靜的山谷中,壹片壓抑與恐慌,卻沒有人敢動手。
明蘭石當然知道這是範閑安排的事情,從壹開始就是,但他不明白對方畢竟是朝廷官員,怎麽會做出如此無恥的事情來——面對著這樣壹枝可怕的騎兵,明蘭石不想與對方火拼,從而送掉自己的性命,可是滿地的碎片讓他的腦中壹片憤怒!
“我要去京都打官司!”
明蘭石大怒尖聲罵道。
“隨便,本將不奉陪。”
荊戈冷冷地拋下這句話,便率隊走了,走之前還沒忘了把那重重的石碌也擡回了馬車上,只留下欲哭無淚的明蘭石、那些滿臉瞠目結舌的明家私軍,還有壹大片散落地上,晶晶發亮的玻璃碎片。
往年間明家暗中蓄養海盜,與膠州水師勾結,於東海之中搶船劫貨,殺人如麻,不知道禍害了多少條性命,強搶了朝廷多少貨物,如今範閑反其道而行之,不在海上下手,卻在陸上動刀,既不害妳明家人性命,也不奪妳貨產,只是……盡數毀去,讓妳明家哭也哭不出來。
天理循環,天公地道,便應是如此。
事情還沒有完。
穿著壹身官服的洪常青咳嗽了兩聲,從山上走到了明蘭石的身邊,微笑說道:“明少爺好。”
“洪大人?”明蘭石此時已經麻木了,看見範閑的親信也不怎麽意外,只是不知道對方想和自己說些什麽。
“我本名叫青娃,原來也是那個島上的兄弟。”洪常青湊到明蘭石耳邊咬牙冷狠說道:“這些不值錢的玻璃片,是本官替猛子哥,蘭花姐,還有島上死去的幾百兄弟……謝您的。不會忘了蘭花姐吧,那可是您最疼的姨太太啊……”
洪常青說完這句話,胸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大聲說道:“謝您了啊!”
哈哈大笑聲中,洪常青瀟灑離開,留下明蘭石面如土色,壹臉震驚。他有些愕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似乎此時才想起,自己曾經用這雙手結束過壹個對自己滿懷癡情的女子的性命。
……
……
消息傳回蘇州城外的明園,明青達右手壹抖,手中捧著的上好官窯瓷碗迸的壹聲摔在地上碎成無數片,但他壹點都不覺得心疼。
因為那些銀鏡摔碎成玻璃片的脆響,已經讓他心疼到毫無知覺了,這位老爺子忽然覺得自己的心,也像這地上的瓷碗,那處的銀鏡壹樣,碎成了無數片。
※※※
“打官司?我不怕。禦前官司就更不怕了……他找誰去替他打?”
在潁州逍遙了半個月後,範閑等到了王啟年,終於坐上了馬車,開始繼續往杭州駛去。
監察院的消息早已經傳遞了過來,範閑挑了挑眉梢,有些好笑,有些快意。去年在江南雖然也在呼風喚雨,但總被明青達那個老狐貍郁悶拖著,此時京都事平,自己將對方玩弄於股掌之中,實在是很快活的事情。
他只是給了壹個大概的方略,而具體的執行者卻是下面的人,他也沒有想到,洪常青直到如今還記得那個島上的慘劇,硬是不肯讓明家死的痛快些,非要這麽慢刀子割肉。
“慢刀子割肉,溫水煮青蛙。”範閑對身旁的王啟年說道:“我都替明家感到心疼。傳令下去,火候到了,讓兒郎們別再貪玩,趕緊收了的好。”
王啟年在京中留了近壹月,就是為了註視著宮裏的動靜,說道:“再過兩天,長公主和太子爺,就已經顧不得明家的死活了,要搶在明家反應過來之前動手,現在正是時候。”
範閑點點頭說道:“要的就是他們想不到我會下狠手……明家現在只怕還以為我會繼續陪他慢慢熬下去,我就要打他壹個措手不及。”
他忽然笑了起來,掀開車前的簾布,看著緩慢倒退的江南官道,忍不住心中的快意,哼起了小曲。
王啟年在壹邊聽著那種怪聲怪腔的曲子,忍不住笑著問道:“大人,至於樂成這樣?”
範閑哈哈大笑道:“憋了壹年,終於可以放手做事,想不樂也難啊。”
……
……
當欽差大人的馬車儀仗用最緩慢的速度向杭州進發時,蘇州城裏的諸人卻是各有心思。權傾江南的總督大人薛清收到了範閑親筆書信後,便壹直坐在書房裏發呆,他左右二位師爺也知道了書信中的內容,與大人壹樣都在發呆。
看著就像是三尊泥菩薩。
薛清離京早,路上快,二十幾天前就到了蘇州,對於這段日子裏明家吃的虧清清楚楚,但他本以為這只是監察院對明家的再次削弱,卻沒有想到範閑在信裏竟說的那般自信,竟……像是準備畢其功於壹役了。
“範閑他憑什麽?這又不是打架?”
江南總督薛清明顯不知道關於招商錢莊的勾當,在苦苦思考範閑的信心來自何處,為什麽要在信裏向自己通氣,讓自己做好準備。
“欽差大人既然這般說,那便是心中有定數。”左師爺皺眉出主意道:“現在的問題是我們該怎麽辦?”
薛清陷入了沈思之中,如果範閑真的能夠把明家吃掉,他身為深知陛下心意的親信,當然會好生配合,可問題在於……他對於明家身後的皇族勢力也是頗為忌憚,壹朝京中沒有明顯的傾向,他是萬萬不敢搶先動手的。
“要不然……咱們就和去年壹樣,再看看?”右師爺想了半天,只想出壹個和稀泥的法子。
薛清忽然雙眼壹睜,兩道寒光射了出來:“看……當然要繼續看下去,但不能光看,範閑只是行江南路欽差,他就算有辦法在明面上趕走明青達,可暗底下卻不方便讓監察院出手……總要照顧壹下江南的民心。”
江南總督大人最後說道:“調州軍看住明園和明家的那壹千私兵……如果範閑沒辦法,咱們就繼續看著,如果範閑成功,咱們就得幫他把這些人吃掉!”
右師爺顫著聲音說道:“大人,調兵殺人……如果被宮裏那些人知道了,會出大麻煩。”
薛清揮揮手中範閑寄來的親筆密信,平靜說道:“他既然敢做,就壹定對京裏的局勢有把握,這位年輕的欽差大人可不是壹個傻子……寫信告訴我,便是要分我功勞……可這壹年江南路衙門什麽都沒做,如果想分這筆功,就壹定得出力。”
忽然間書房外傳來壹陣急促的敲門聲,薛清皺了皺眉頭。師爺上前開門,壹位江南路衙門的下屬官員惶急走了進來,來不及躬身,直接對薛清稟報道:“總督大人,明家出事了!”
明家出事了?
薛清在心中壹驚,暗嘆範閑動手好快,面色卻依然平靜,問道:“具體講來。”
那名官員吞了口口水,說道:“上午的時辰,內庫轉運司衙門上明園收了壹批帳,名目好像是銀鏡。”
薛清知道那批銀鏡被範閑使人砸碎的內幕,眉頭微皺,也不禁有些心疼,問道:“那又如何?明家簽了協議,這銀子自然是要給的。”
這話明顯是偏著範閑那邊,朝廷對付商家,總是這樣的不要臉。
“關鍵不是這筆銀子。”那名官員看了總督大人壹眼,小心說道:“聽說……明家的周轉出了問題,與他家有關聯的幾家錢莊……現在都去明園裏逼債了!”
逼債?
薛清霍的壹聲站了起來,明家在江南綿延百年,敢上明園逼債的……可沒有幾個,壹則明家銀子多,二則也沒有錢莊願意得罪他家,這……這怎麽今天卻忽然變了?薛清的心裏馬上轉過無數個念頭,難道範閑整了明家壹年,竟把明家逼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
如果明家真的還不出錢,被那些錢莊們逼的商行賤賣,家族大亂……這……薛清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知道陛下的意思,明家壹家要讓朝廷控制,但是……明家不能亂!
明家壹旦真的破產,不說那族中的數萬子弟,與之息息相關的江南百姓怎麽辦?
“太平錢莊也去了?”
“沒有。”
“派人去明園外盯著。”聽到明家最大的合作夥伴太平錢莊沒有參與此事,薛清心下稍安,但面色依舊陰沈,吩咐道:“告訴那些人,明家與錢莊間的糾紛朝廷不管,但是明家不準倒!”
……
……
範閑和薛清壹樣,都很明白皇帝老子的意思,明家是要吃的,而且要整個吃過來,吃相還不能太難看,不能讓明家自身的實力折損太多,從而影響了整個江南的穩定。
所以他不會眼睜睜看著明家倒,明青達也不可能看著明家倒,所以此次逼債並沒有存著清盤的念頭,只是想謀取壹些……極大的好處。而今日,之所以是幾家錢莊壹起去明園要錢……純粹是因為範閑依然存著壹絲奢望……能夠把招商錢莊的幕後東家掩藏起來。
※※※
這世道,欠錢的永遠比借錢出去的有道理,有底氣,所以明家當代主人明青達捧著微溫的茶碗,壹口壹口緩緩啜著茶水,眼皮子都懶得擡壹眼,雖然他的下方坐著的是各家錢莊的代表,從名義上來說都是他的債主。
而那些錢莊的掌櫃們也沒有身為討債人的自覺,很猥瑣地坐在椅子上,只敢放上三分之壹屁股,偶爾擡眼看看明家主人,眼中便會閃過壹絲害怕,哪裏像是來討債的。
這些錢莊掌櫃知道自己都是小螞蟻,只要明家主人動動手指頭,就可以把自己捏死,把自己從江南這塊地方上趕出去,但是今天他們不得不來,因為連著壹年明家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已經讓他們起了擔心,加上被有人心挑弄了壹番,今天就都匯聚到了明家的會客廳裏。
他們代表著資本,雖然銀子不多,但依舊是資本。資本最心疼自己,最不能忍受的就是損失。尤其是這壹個月裏,所有的人都知道,監察院對明家的打擊力度又大了起來,明家連受損失……而最近那批銀鏡的報廢,今天上午內庫轉運司的逼銀,終於成功地壓垮了這些錢莊掌櫃們的心理防線。
壹位老掌櫃苦著臉,恭恭敬敬說道:“明老爺,明家執江南商界牛耳已近百年,若說還不出銀子……那是誰也不信的,只是最近市面上傳言極多,總想來求老爺子給咱們這些人壹個準話。”
“準話?”明青達厭惡地皺了皺眉頭,這些螞蝗壹般的無恥東西!往常跪著上門,自己都懶得正眼看壹眼,如今居然敢來……向自己討話!
明老爺子根本不在乎這些錢莊掌櫃,就算現在明家的周轉再困難,還掉這些銀子也還是綽綽有余,他的眼角余光只是淡淡瞥著壹直安靜坐在最後方的那位掌櫃。
那位掌櫃是招商錢莊的大掌櫃,身後站著壹位面相英俊的年輕人。招商與明家的關系,沒有太多人知道,招商錢莊在江南的名聲也並不響亮,所以他坐在了最後面。明青達心裏有些不祥的預感,招商錢莊今天來湊什麽熱鬧?
他沒有興趣再和這些掌櫃們說什麽,端起茶碗送客,同時冷漠地讓這些人去帳房裏把所有的借貸清掉,攏共十幾萬兩的債務,明家受不得這種屈辱。
那些錢莊掌櫃們心中大喜之後復又大驚,首先是錢終於拿到手了,雖然損失了些利息,驚的卻是,看明家這種豪氣……難道是自己這些人收到的風聲有問題?
……
……
所有的掌櫃們都退了出去,明青達偏著頭饒有趣味地看著壹直未動的那位掌櫃,輕聲說道:“我知道,他們都是被妳勸著來的。”
招商錢莊的大掌櫃溫和笑了起來,並沒有反駁這句話。
明青達眉頭微皺說道:“說吧,妳想要什麽。”
都是在商界浮沈了無數年的老狐貍,從這壹年與招商錢莊的配合看來,明青達心知肚明,這位從不出名的錢莊大掌櫃,當年也壹定是位狠角色,此時所有的閑雜小蝦都走了,二人說話便直接了許多。
明青達清楚明家向招商錢莊壹共調了多少的銀兩,如果招商錢莊先前也加入到逼債清盤的隊伍之中,明家就只能去賣田賣房,就算此次支撐下來,家族也會元氣大傷……而對方既然壹直沈默到現在,那肯定也不會是看明家笑話的,壹定另有所求。
而以招商錢莊手中握著的那些借據,確實已經有資格從明家手上要些什麽。
大掌櫃微微壹笑,說道:“明老爺子,我家東家要……與您合作。”
合作?明青達的眼睛瞇了起來,寒光壹放即斂,錢莊與商家合作,是怎樣的合作?他閉目沈思片刻,便輕聲說道:“不行。”
不行二字雖輕,卻是擲地有聲,不容人置疑。
大掌櫃似乎也沒有想到明家居然會如此直接地拒絕,微微壹怔後依舊是笑了起來:“不行……也要行。”
明青達猛睜雙眼,用壹絲憐惜與不屑的目光盯著掌櫃,冷冷的聲音從牙縫裏滲了出來:“妳……是在威脅我?”
“不敢。”錢莊大掌櫃溫和說道:“只是壹個請求。”
明青達再次陷入沈思之中,他沒有去問對方威脅自己的憑恃,這壹年裏向招商錢莊借了不少錢,這就足以讓對方說話多了幾分底氣。
大掌櫃不急不緩說道:“在商言商,如今的局面,明老爺您也清楚,如果我錢莊憑條索銀,明家的周轉馬上就要斷了,您拿什麽去供內庫的後續銀子?那位小範大人可等著您拿不出銀子……就可以斷了您的行東路權。明家雖然富庶強大,可是……這皇商的身份總不能不要,內庫流出的銀子總不能不要。”
明青達沈默了下來,知道對方說中了自己的要害,明家現在最大的問題就是流水周轉已經漸有幹枯之象。
“調銀條契上寫的清楚,沒到時間,妳們壹兩銀子也別想拿回去。”事到如今,明青達依然沒有壹絲慌亂,因為他有足夠的底氣。
不料招商錢莊大掌櫃微微壹笑說道:“誰說不能拿回去?條契上寫著,若錢莊願以淺水價出契,您就必須在五日之內還銀,這官司……即便是打到京都去,也是我贏,您還是必須還銀子。”
“淺水價!”明青達猛地壹下站了起來,疲憊的面容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壓低聲音陰沈斥道:“妳瘋了!妳要損失三成!”
大掌櫃面色不變:“如果真的不能合作……就算損失三成的銀子,我們錢莊也要請您提前還銀子。”
明青達冷冷地盯著他,似乎是想判斷對方究竟是不是壹個瘋子,稍稍放緩了壹下口氣,說道:“真這樣做,我明家大不了賣田賣地,也不是還不了妳,可是妳們錢莊的損失可就大了……”
“這正證明了我方的決心和誠意。”大掌櫃溫和笑道:“我家東家壹直做錢莊生意,但對於貴國的商貿十分有興趣,他是壹位有野心的人,願意和您這樣的當世豪傑合作,所以請您務必賞面。”
明青達緩緩坐了下來,他終於想明白了,原來招商錢莊的東家早在壹年之前就想借由借貸的關系,加入到明家的生意中來,這個局……設的也太久遠了些。
“妳家東家是誰?”
“協議達成之日,東家定會親自上門來拜謝明老爺。”
“可如果我真的不想怎麽辦?”明青達已經回復平靜,淡淡說道:“打官司也好,我明家壹路奉陪,不過這些銀子嘛,總還是可以拖個壹年半載的。”
“真的能拖嗎?”大掌櫃溫和笑道:“禦前官司只是笑話,依慶律民生疏首三條,大人應該明白,民間借貸官司頂多能打到江南路衙門……打到薛清大人面前,您……確認願意這樣做?”
明青達當然不願意這樣做,朝廷對於自家已經虎視眈眈了壹整年,如果碰見這種官司,壹定會想方設法地陰死自己。
沒想到招商錢莊將所有的後路都已經算到,將慶國朝廷與商人間的爭執看的如此明白,明青達的手指微微抖了壹下,盯著這位大掌櫃,老累的心在咆哮:“這是壹個陰謀!”
……
……
壹陣極久的沈默之後,明青達有些疲憊地說道:“妳家東家想怎麽與我合作?”
“債抵銀,轉股。”大掌櫃幹凈利落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