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死人最多的地方

　　後半夜的時候，下雨了。
　　雨越下越大，敲打著窗玻璃，發出“啪嗒啪嗒”的聲響。
　　這雨整整下了壹晚上，直到黎明即將來臨之前，才稍微停了下來。
　　粉無常不知是被雨水敲打窗子的聲音吵醒的，還是被別的什麽聲音吵醒的，他嘴裏嘟嘟囔囔著，皺著眉頭，瞇著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
　　病房內亮著昏黃的白熾燈光。
　　這樣的燈光很容易招惹飛蛾，它們圍在燈的四周盤旋飛舞，直到燈光熄滅，或者被燈的熱量烤死。
　　然而，今晚上，沒有飛蛾。
　　或許都已經被燒死了。
　　粉無常看了壹眼燈泡，然後從床上走了下來，穿上拖鞋，踢踢踏踏地朝外面走去。
　　他憋了壹泡尿，要去上廁所。
　　“吱呀！”壹聲，房門開了。
　　他走了出去。
　　走廊中空無壹人。
　　現在還沒到上班的時候，應該四點多，不到五點的樣子，正是黎明來臨之前最黑的那壹段時間。
　　所有人都在沈睡，連大地也在沈睡。
　　他迷迷糊糊走進了洗手間。
　　沖水的聲音響了起來，可是裏面並沒有人，只有壹個廁所門關著，裏面好像有人在上大號。
　　或許是壹個病人。
　　粉無常撒了壹泡尿就往外走，臨走之前，他好奇地低頭看了壹眼，從廁所門底下，他並沒有看到腿。
　　難道那個人是蹲在廁所上面入廁？
　　還是……懸在半空？
　　粉無常壹邊好奇地看著，壹邊走到了洗刷臺前，洗了洗手。
　　水聲嘩啦啦地響了起來，有些刺耳，他急忙關上了。
　　這時候，他覺得四周的東西仿似有些恍惚，有些不真實，連頭頂的燈光都似乎在閃爍。
　　他猛然意識到：難道自己是在做夢？！
　　這個念頭嚇了他自己壹跳。
　　他知道壹個人在做夢的時候，是很難知道自己在夢裏的。
　　他的睡意幾乎在壹瞬間消失了。
　　他瞪大了眼睛，用力掐了自己壹下。
　　“哎呦！”他痛叫壹聲，這突然出現的聲音連他自己都嚇了壹跳。
　　他低頭壹看，胳膊上出現了壹塊烏青。
　　這不是在做夢。
　　他輕吸了壹口氣，下意識地回頭看了壹眼，那個關著的廁所門依舊關著，裏面沒有腿，沒有沖水的聲音，壹點聲音都沒有。
　　粉無常咽了壹口唾沫，快步走了出去。
　　走出去之後，他立馬長籲了壹口氣，低聲自語道：“醫院就是邪門……上次就是經常遇到些奇怪的人，尤其是在半夜的時候……”
　　他本來想在門口等著看看裏面上廁所的到底是誰，可是壹想萬壹那個人便秘，壹蹲就是半個小時，那自己豈不是也要等半個小時。
　　他搖了搖頭，暗罵壹聲自己真是無聊，接著轉身朝著自己的病房走去。
　　他並未註意到，在他的身後，有壹行水漬正在緩慢形成。
　　水漬如同憑空出現，在距離粉無常壹米遠的身後，壹點壹點的，隨著他前進的方向，出現在地面上。
　　像是有壹個人提著壹個漏水的水壺，跟在他的身後壹樣。
　　亦或者是，某個上了廁所洗了手，可是沒有擦的人，跟在他的身後。
　　粉無常當然沒有發覺。
　　他的困意又來了。
　　他走進了病房，迫不及待地鉆進了被窩裏。
　　不管是醫院，火葬場，墓地，只要有張床，能讓犯困的人躺在床上，蓋著被子舒舒服服的睡覺，其實都還好說。
　　只要活的舒服，其實在哪裏活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心境。
　　粉無常睡下了之後，醫院再次陷入了平靜。
　　護士站裏的兩個女護士已經有快壹個小時沒有尋房了，那個微胖的新護士已經睡著了，嘴巴裏都流出了饞液，也許是夢裏夢到了她最喜歡的豬蹄。
　　另外那個瘦削的資深護士沒見了。
　　她從半個小時前，就沒見了。
　　桌上還有她的梳妝鏡，梳妝鏡沒有合上，燈光照在上面，隱隱約約映照出壹張蒼白的臉。
　　那張臉壹閃即逝，沒有人發現。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死人最多，壹個是戰場，另外壹個就是醫院。
　　這個世界上有兩個地方裏面死掉的人最多，壹個是火葬場，另外壹個依然是醫院。
　　醫院是救人的地方，可因為人在那裏太容易死了，所以在那裏死掉的人太多太多。
　　有在手術臺上直接醫死的，有在病床上活活痛死的，有在走廊的路上跌死的，有在電梯裏悶死的，有在廁所裏淹死的。
　　還有跳樓自殺的，有上吊自殺的，有割腕自殺的，有咬舌自己的，還有被別人殺死的，以及那些剛剛出生，或者還未出生就已經死去的嬰兒們。
　　醫院裏，每天都會有很多人死去。
　　每天都有很多人在醫院裏，由陽間走入陰間。
　　醫院，是人間最大的，也是最重要的壹個和陰間過度的地段。
　　黎明終於來臨了。
　　黑暗退散。
　　此時，正有很多各個地方的人走在前往醫院的路上，他們或者是來求壹個生的機會，或者是來求壹個死去的方法。
　　黎明雖然來了，可是太陽卻沒有出來。
　　天空陰沈，細雨飄搖。
　　東方的天空放出壹團微紅的光芒，光芒四分五裂，像是壹面破碎的鏡子。
　　這面破碎的鏡子照耀著大地上的萬物蒼生，像他們預示著，他們的生命中，又將減少新的壹天時間，在奔赴死亡的路上又近了壹步。
　　醫院裏的人多了起來，熱鬧了起來。
　　走廊的腳步聲也變多了。
　　在醫院裏，不管是多困，八點之後絕對睡不著，不僅僅是因為人多嘈雜的原因，也不僅僅是因為藥水的味道，更是因為整個醫院裏面彌漫著的那種恐慌的，壓抑的氣息。
　　這種氣息讓人想要逃離。
　　就像人們本能地想要逃離戰場壹樣。
　　這種氣息是死亡的氣息。
　　讓我們用平靜的心態看壹看今天醫院裏發生了什麽。
　　九點半的時候，有個女人在走廊中間哭了起來，她拿到了檢查報告，她得了艾滋。
　　十點的時候，有個男人趴在墻上，不停地捶打著墻壁，直到拳頭和墻壁全都鮮血淋漓，他母親得了肝癌晚期，死亡就像壹場暴雨突然降臨到了他們家的頭頂上，猝不及防。
　　十壹點的時候，有壹個小女孩坐在輪椅上，雙手推著輪椅，忽然間，輪椅翻倒了，小女孩摔倒在了地上，那條蒙著腿的毯子掉在了地上——毯子下面空空如也，她沒有腿。
　　面對眾人的目光，小女孩哭了，悄悄跩過毯子，蓋住了腿，她不想讓人看到，她不是個完整的人。
　　十二點的時候，醫院內來了壹批人，據說是急救中心接收了壹個瀕死的病人，那個病人身體內有子彈，懷疑是逃犯。
　　下午壹點的時候，有只全身毛發五顏六色，嘴巴很長，眼睛很大的奇怪的鳥落在了壹醫院的碉樓上，俯視著下面的壹眾人民。
　　它的模樣像是上帝，俯瞰這人間煉獄。
　　下午壹點半的時候，粉無常迷迷糊糊被吵醒了。
　　他早上已經醒了，吃了早飯，然後又做了些自己的事情，很快就中午了，又吃了午飯，接著就午睡了，因為昨晚沒睡好的緣故，竟然睡著了。
　　當他被吵醒的時候，他還有點不高興，但當他發現吵醒他的那個人竟然是老丁的時候，他就要冒出口的臟話被他硬生生被塞進了肚子裏。
　　老丁是來探望霍見歸的，他很奇怪，霍見歸竟然還沒醒過來。
　　粉無常看見老丁似乎有點著急，不由地問道：“丁教授，發生什麽事了嗎？”
　　老丁摸了壹下霍見歸的額頭，若有所思，似乎並未聽見粉無常說的話。
　　良久過後，老丁忽然扭頭望著粉無常道：“我有個朋友說他出了點事，想讓我去幫他看看，可他家在大陸，我這身子骨經不起折騰，所以想讓霍見歸替我去，但看這樣子，也不太可能了，真是麻煩啊。”
　　“什麽事啊？”粉無常好奇地問道。
　　“邪門的事。”老丁臉色忽然陰冷了下去，那只赤黃的眼睛中閃爍著駭人的目光。
　　粉無常想要問，可是不知道該怎麽問。
　　老丁卻忽然開口道：“他是大陸壹家醫院的院長，最近醫院裏出了很奇怪的事，警方調查了很久壹點線索都沒有，讓他的醫院都有些開不下去了，所以才找到了我，想讓我去幫他看看。”
　　“醫院……邪門的事……”粉無常忽然想到了昨晚上自己遇到的奇怪的事，他想到了那個緊閉著的廁所門，還有裏面沒有腿的上廁所的人。
　　他聳了聳肩，有意識地放松了壹下身上的肌肉，悄然輕籲了壹口氣道：“醫院嘛，有些奇怪的事情是難免的，畢竟算是死人最多的地方之壹了。”
　　老丁意味深長地看著粉無常，良久之後，他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了壹絲笑容，但這絲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老丁輕拍了壹下粉無常的肩膀問道：“小粉啊，妳跟著見歸多久了？”
　　“我算算……”粉無常掐算了壹會手指頭之後道：“不多不少，壹個半月了！”
　　“那也差不多了。”老丁道。
　　“差不多什麽了？”
　　“差不多可以學點真材實料了。”
　　“妳的意思是？”粉無常的壹下子就來了精神。
　　“妳應該入門了。”
　　“可是我不是早就入門了嘛，我都跟著師傅捉過兩次鬼的，不對，是三次了……還都是大鬼，也算是閱歷豐富了吧。”
　　“霍見歸說過收妳為徒沒有？”老丁低聲道，“不忙回答，好好想想，他有沒有說過妳是他徒弟了，這樣的話？”
　　“好像真沒有……”粉無常撓了壹下後腦勺。
　　“這就對了。”老丁道，“按照我對見歸的理解，他的防禦心理還是比較重的，他不會隨隨便便收徒，所以在收徒之前肯定要好好測驗壹番。”
　　“妳的意思是，我才通過測驗？”
　　“差不多吧。”
　　“可我都差點死了兩次了。”
　　“相比妳以後學到的東西，這都不叫事。”老丁輕拍了壹下粉無常的肩膀，嘴角微微上揚，似笑非笑地道，“小夥子，妳是個可塑之才，不要浪費天賦。”
　　“丁教授，妳這是什麽意思……我真的不懂……”粉無常不停地撓著自己的後腦勺。
　　“妳會懂的。”老丁站起了身子，“會懂的。”
　　“丁教授，妳要走？”
　　“不然呢？在這陪著妳師父到他老死？他閑著沒事，我可是每天都忙得很啊。”老丁朝著門外走去，走了兩步忽然停住，頭也沒回地道，“妳師父壹旦醒來，第壹個通知我。”
　　粉無常楞了壹下，沒有說話。
　　老丁扭過頭來：“嗯？”
　　粉無常急忙道：“好的，好的，壹定通知妳。”
　　老丁看了粉無常壹眼，似乎想從粉無常的眼睛裏看出什麽東西。
　　粉無常咧嘴笑了笑。
　　老丁轉過頭去，走了。
　　粉無常心中暗道壹聲：這個老頭子真是奇奇怪怪的，好像我的身上有很多蟲子壹樣，不停地盯著我看，盯的我心裏發麻！
　　對了，剛剛老頭說啥：第壹個通知他？
　　等等，之前好像還有人也說過這樣的話，那個人是阿德，阿德也說：如果妳師父醒了，記得，第壹個通知我。
　　他們用的都是“第壹個”，但不可能同時出現兩個第壹個，所以，如果師父醒了，粉無常到底該第壹個通知誰呢？
　　還有，為什麽他們都想要讓自己第壹個去通知呢，第二個，第三個，難道不成，非得做第壹個？真是奇怪。
　　就在粉無常還在冥思苦想這些人葫蘆裏面到底賣的什麽藥的時候，另外壹張床的霍見歸的腳趾頭忽然動彈了壹下。
　　有壹條蟲子正順著他的腳趾頭，從他的腳背爬到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