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2章 十五歲

　　“妳問我那個屍體長什麽樣？”
　　黑暗中，鹿葉的聲音仍然十分清爽脆嫩，帶著年輕少女特有的質地。但她的語氣卻帶著幾分遲疑，慢慢地開了口：“是壹個胖子，高高大大、皮膚白白的那壹個。我當時離得有點遠，要不是他體型特殊，恐怕我還認不出來呢。”
　　林三酒渾身壹軟，幾乎順勢伏在地上。
　　不是人偶師！鹿葉看見的不是人偶師——
　　她重重地吐了壹口氣，將臉埋在手掌裏，用力地擦了壹把。有壹瞬間，她簡直想向鹿葉道壹聲謝。“還好，還好，”林三酒含糊不清地說，“不是他就好……波爾娃，噢，就是妳看見的那個白胖子屍體，那個沒關系的。”
　　“嗯？什麽叫沒關系？”
　　“那是他的能力，”林三酒不能波把爾娃的進化能力隨便透露出去，只能模棱兩可地說，“只是看見了屍體的話，不能說明他已經死了。”
　　黑暗中安靜了片刻。
　　過了壹會兒，鹿葉才又壹次出了聲。她的嗓音放得很輕，似乎每壹個字都吐得很謹慎：“是嗎？如果我是妳的話……我也許不會這麽快下結論。”
　　什麽意思？
　　林三酒楞了楞，放下了手。“為什麽？”
　　鹿葉猶豫了幾秒，卻沒有回答她。“算了，”她只是匆匆地說，似乎不想再討論下去了。“妳自己去看壹看，比我說什麽都管用。現在更重要的問題是，這個鬼地方到底是怎麽回事？”
　　對於這個家具墓場，林三酒此時還真隱隱有了壹個想法。
　　她已經鉆過兩次家具下方的空間了，每壹次都爬了很長時間也沒有爬出去；如今鹿葉從壹張床下鉆進來，卻與她在壹張餐桌下的空間裏相遇了。有沒有可能，所有家具底下的空間都是互相連通的呢？
　　只有這樣，才能解釋這片好像沒有邊際的空間。
　　“所以，家具底下才是真正的通道？”或許是因為莫名其妙地被卷入了壹場禍事裏，鹿葉語氣尖銳地反問道。“那麽出口呢，出口又要怎麽找？”
　　這個問題，叫林三酒皺起了眉頭。過了半晌，她微微地嘆了口氣。
　　“我想這兒可能沒有出口。”她有點兒低沈地說，“以前最高神拿這兒當作賽場用，自然會給選手們留出壹條贏得比賽所必需的生路……但是現在他的目標只是為了要抓住我們，怎麽會給我們留出口？”
　　“這都關我什麽事！”鹿葉忽然煩躁起來，“我本來正好端端地收集著特殊物品呢，難得死了那麽多人——是，我是疏忽防範了，沒有留意到妳們。可是那又怎麽樣，我連妳們在幹什麽都不知道！就不能放過我麽？”
　　特殊物品商人，往往“進貨來源”都有些問題，是經不起道德的放大鏡的——就像當年的宮道壹。如果光靠著自己壹個人收集東西，恐怕壓根也不能把它當成買賣做。林三酒靜靜地聽她發了壹通脾氣，等她稍稍冷靜了下來，這才輕輕地說道：“不放過妳的，是最高神啊。”
　　鹿葉壹下子閉了嘴。過了壹會兒，黑暗中傳來了壹道吸鼻子的響聲。
　　“妳多大了？”
　　“十五。”鹿葉帶著鼻音，嗡嗡地回答道。“關妳什麽事？”
　　“妳在末日裏過了多少年？”林三酒想到當她還在上中學時，她自己大概也是這樣渾身是刺地討人厭。
　　“四五年了，得有。”鹿葉的聲音有點兒麻木，“摸索出來了方法，想要活著也不難。”
　　“壹直都是壹個人嗎？”
　　“廢話，誰不是？”她忽然笑了壹聲，沒有什麽笑意。“我爹媽的長相，我早就不記得了。以前還在身上揣了壹張全家福，我記得我還抱著壹只小狗。後來遇上了個器官販子……我逃了，丟了照片，倒是在肚子上多了個疤。”
　　她的聲氣很平淡，林三酒也只是沈默地點了點頭。末日裏永遠充斥著這樣的故事，誰也不比誰更悲慘。過了幾秒，林三酒低低地說道：“我不是。”
　　“什麽？”
　　“我不是壹個人。”林三酒抹了壹把臉，靜靜地聽著這片漆黑的死寂。“我很幸運，身邊壹直都有肝膽相照的朋友，與我壹起戰鬥。他們能把命交給我，我也能把命交給他們。盡管他們來來去去……我們都身不由己。但是，我確實比妳幸運得多了。”
　　“妳到底要說什麽？”鹿葉擡高了壹些嗓門。“妳現在的話可真叫人懶得聽。”
　　林三酒苦笑了壹聲，“我想說的是，也許這不符合妳壹向的風格，但是有時候，人是沒辦法孤軍奮戰下去的。妳可以懷疑，妳可以警惕，不過我還是希望妳能夠和我壹起去找我的同伴，壹起找到出去的辦法。”
　　鹿葉沈默了壹會兒。
　　“妳需要我幫忙，是吧？”她語氣涼涼的，充滿了狐疑和隱約的嘲諷。
　　林三酒剛點了點頭，卻又想起來她看不見。“是啊，我非常需要妳。我希望妳能帶我去找波爾娃的屍體。妳也需要我幫忙的……對不對？咱們壹起從這兒出去吧。”
　　回應她的只有壹片沈默。
　　鹿葉始終沒有說話。只是過了壹會兒，黑暗中漸漸浮起了衣服摩擦的窸窸窣窣聲響。林三酒聽著她衣服發出的細微響聲，正當她試圖辨別鹿葉在幹什麽的時候，只聽少女的聲音在不遠處的前方響了起來：“那就走啊，還楞著幹什麽？”
　　林三酒長長地松了壹口氣，立刻跟了上去。
　　“我信妳這壹次，妳別叫我失望。”鹿葉壹邊爬，壹邊還不忘了警告她。警告完了，這小姑娘倒是又想起了自己的本職工作：“雖然我們暫時合作了，但是妳如果想要什麽特殊物品，還是得向我買。我可不往外借。”
　　“好好，那是當然的。”
　　身邊只是多了壹個人，這片漆黑卻仿佛徹底失去了它讓人感到害怕的能力。林三酒的猜測似乎是對的，這片幽黑的空間似乎並不總是壹樣大。有時它像壹張長條茶幾壹樣狹窄，二人不得不壹前壹後地走；有時它像KingSize大床壹樣寬敞，足以讓她們肩並肩，再打幾個滾兒。二人時不時地聊幾句，連剛才漫長沈重的時間都好像壹瞬間加快了速度，三四分鐘壹眨眼就過去了。
　　當林三酒瞧見前方隱隱約約露出了壹片顏色稍稍淺淡了些的昏暗時，她總算放下了壹顆心。
　　“妳是從壹張床下爬進來的，按理說，咱們也應該會從同壹張床下出去吧？”林三酒沈思了壹會兒，“如果是的話，那就說明家具下的通道是壹截壹截、有可能被打斷的……比方說咱們剛才走的這個，就是從壹張床連通到了餐桌下。”
　　“應該是這樣吧。”鹿葉模模糊糊的影子點了點頭，“這是我第壹次鉆到家具下面，我也不清楚。妳是第二次了吧？”
　　“上壹次我沒走多遠，就被嚇出來了。”林三酒回答完，忽然感覺到自己下意識地皺起了眉毛。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手指輕輕撫平了那壹片皮膚。
　　“噢，對了，那個不知是人是鬼的小皮蛋。”鹿葉這句話說得倒很輕松，“末日裏我什麽都見過了，就是沒見過鬼。”
　　“那妳開張如月車站的簽證試試，”林三酒也打趣道，“去過壹次，那種恐懼就永遠殘留在骨頭縫裏了。以後妳也會變成壹只驚弓之鳥。”
　　少女哈哈笑了壹聲——這是二人結識以來，林三酒第壹次聽見她笑得這樣爽快。
　　又走了幾步，從這兒已經能模模糊糊地看見外面隱約的家具腳了。林三酒覺得自己猜得沒錯：她鉆進來的那張餐桌外，由幾個高大的櫃子攔住了去路，櫃子與地面之間沒有任何空隙。而這張床外，也同樣被幾個大酒架、花瓶，和壹些別的雜物占滿了，水泥地面上幾乎只能勉強容下兩只分開的腳。
　　都是壹些沒辦法鉆到底下去的東西，切斷了“家具下的通道”。
　　林三酒第壹個爬了出來，就沒有鹿葉的立足之地了。她囑咐了壹句“妳等等”，搬起壹只沈重得驚人的大花瓶，將它堆在了床板上；挪走了壹只花瓶，清理出來的空地卻還是小得可憐。
　　“妳搬的時候留意壹點，”鹿葉的聲音從床底下的黑暗中傳了出來，“我記得有壹個樣子還蠻好看的屏風，我就是從那個屏風後走過來的，妳朋友的屍體應該就在那個方向。”
　　“我看見了，”林三酒將又壹把餐椅扔到了身後，總算清出了差不多能站住第二個人的地方。她已經是壹頭熱汗了——要不是顧忌著這些東西不大對頭，她能收的東西又有限，她真恨不得能把家具全收起來算了。她喊了聲“妳出來吧！”，隨即走向了那壹扇屏風。
　　這屏風確實很美，即使在壹片昏黑中，也能叫人感覺它薄如蟬翼、絲絲縷縷的質地。林三酒探頭往屏風後方看了壹眼，慢慢轉過了頭。
　　鹿葉兩條細伶伶的胳膊剛剛探出了床底，壹手還攥著壹個火柴盒。她很快露出了半個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擡頭掃了林三酒壹眼。
　　“怎麽啦？”少女輕快地問道。
　　“妳……屏風後面是妳。”林三酒幹幹地說道。
　　家具墓場忽然靜了下來。
　　在壹片昏暗中，少女的表情漸漸凝固了。她壹雙眼睛仍然十分黑亮，閃爍著迷茫和……壹點兒微微泛起來的悲傷。
　　“妳在說什麽呢？”
　　“妳的屍體，在屏風後面。”林三酒又壹次重復了壹句。她望著鹿葉的雙臂，每壹個字都是刮著喉嚨吐出來的：“妳的手臂……”
　　順著她的目光，鹿葉機械地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胳膊。她細細的右臂上，有壹長條皮肉都不見了，薄薄的肌肉在裂口處綻開著，露出了白骨的顏色，卻沒有壹滴血。離開了床底的黑暗，她們終於看見了這條傷口。
　　少女擡起頭，與林三酒目光相對。
　　“我……我已經死了嗎？”鹿葉壹點點蜷起身體，顫抖著將壹只手伸進了衣服裏。“沒有，”摸索了壹會兒，她忽然笑了起來，鼻音濃重，“我肚子上沒有傷疤。”
　　她低下頭，抹了壹把眼睛。少女——或者說，這具承載著少女意識的屍體，慢慢彎下腰，慢慢伏在地上，慢慢發出了壹聲嗚咽。
　　“對了……我是死了。”她的肩膀壹抽壹抽，卻沒有水聲從她的鼻腔裏、喉嚨裏泛起來。“我……被人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