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96章 退路與決定

　　林三酒甚至比人偶師還先壹步地察覺了他的殺意。
　　大概是因為有壹瞬間的空白裏，她聽見了豬的話，也聽懂了豬的話，但是它的意義、它的重量，仍被壹層單薄柔軟的什麽東西給隔著，還沒有轟然坍塌，真正壓進她的意識裏。
　　余淵怎麽可能會死在壹個次空間裏？他就是從次空間裏出來的。
　　在那短短的，被虛幻保護起來的壹瞬間裏，林三酒作出了壹個連自己都差點沒跟上的急速反應：她幾步搶上，沖至旺根身邊，所剩無幾的意識力湧出去壹卷，在黑色方框快要壓下去的時候，替豬臉稍稍擋了壹擋——黑色方框驀然重新擡升起來，而林三酒在幾乎連大腦都要裂開的痛苦裏，意識力登時煙消雲散，差壹點摔在地上。
　　“妳幹什麽？”人偶師緩慢地問道。
　　“等、等壹下，”她搖搖晃晃地重新站穩，壹時間好像有人往她頭殼裏塞了壹顆心臟，正砰砰地急速跳動，沈重的每壹下，都震得世界搖晃欲碎。“我……我也很想殺了它，但是……”
　　“但是妳要留著它，以後當鏡子照？”人偶師的怒意已經濃得令他聽上去接近溫柔了。
　　“不……不是，妳們可能不清楚，”林三酒使勁揉著太陽穴，怎麽也揉不去那壹種跗骨之疽般的難受。“這裏有壹個巨大的地下農場，農場的七個分部中，每壹個都住著大量的普通人。他們壹切生活所需，都是靠著這頭豬，以及它背後的人供給的……”
　　大廳裏靜了壹靜；連豬的呻吟都壹時停下了。過了兩秒，鳳歡顏清清楚楚地抽了壹聲鼻子。
　　“妳將妳知道的事，都說壹遍。”清久留平靜地說。“狗繩不是監視器，我們也只有壹鱗半爪、東拼西湊的信息。”
　　人偶師陰沈沈的目光從他身上割了過去，好像是個警告。
　　林三酒閉了閉眼睛，想要從頭開始說，然而“開頭”上是有余淵在的。她張開口，出來的卻不是聲音，而是滾下臉頰的眼淚；眼睛又熱又漲，好像淚腺太小了，無法令那麽龐大、那麽堅硬的眼淚壹齊沖出來，痛得她渾身都在發抖。
　　“農、農場……”她只說了兩個字，就怎麽也沒法繼續說下去了。她甚至不知道下壹個字是什麽，下壹段思緒在哪裏。農場什麽？余淵在哪裏？
　　“沒關系，”清久留的聲音從身邊響起來時，林三酒才意識到他走過來了。身為壹個進化者，她竟然連有人走來的動靜都聽不見。
　　清久留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說：“不著急，妳慢慢說……妳從頭把事情說完整，我們或許還有機會察覺余淵的下落。”
　　最後壹句話多少穩住了林三酒的心神。她使勁搖了搖頭，說：“我、我沒時間——慢慢說。梟……梟西厄斯……”
　　“我是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厲害，”清久留揉了揉鼻子，說：“但他不是還沒來嗎？再說，妳看看那邊。”
　　林三酒感覺到他的手，領著自己的肩膀，將她轉了半圈。淚水模糊的視野裏頓時明亮起來，她抹了好幾下眼睛，這才看清楚了。
　　在落地玻璃墻外壹望無際的大海上，遙遙浮空懸停著壹艘雪白的圓環形飛船。
　　Exodus靜靜地浮在深藍海面上，仿佛壹個巨大而寧靜的神跡。
　　剛才不能自已的情緒，仿佛雪花碎片似的，逐漸紛紛落落地沈積了下來。林三酒定定地望著遠方海面上的Exodus，聽見清久留在身旁說：“大巫女和皮娜就在飛船上，等著接應我們。壹有什麽事，我們馬上就可以走……那個梟什麽東西再了不起，他也追不上壹艘星艦的速度吧？”
　　林三酒抹了壹下臉，神智總算穩住了些——還好他們有了退路和壹點保障。
　　不過以梟西厄斯的能力來看，當他們打照面的時候，恐怕就晚了，想上船也來不及了。
　　她想了想，低聲說：“那頭豬……它們應該是有個監視系統，可以看見誰進農場了……”
　　清久留不必她把話說完，已經明白了，回頭沖旺根問了壹聲：“監視系統在哪裏？”
　　根據樓琴的說法，有壹點林三酒是可以肯定的：梟西厄斯如果真把農場看得重要至極，那他進來的時候，壹定不會動手破壞農場，只會老老實實沿著入口走——而他又已經強大到了根本不在乎會被監視系統發現的地步，所以他們很有可能會提前壹步發現梟西厄斯的到來。
　　只要還有時間上船，他們的處境應該就不至於太危險吧？
　　“我，我馬上切換成監視系統……”旺根慌慌張張地爬到屏幕底下，在機器上搗騰了壹會兒；不知何時黑下去的屏幕“啪”地壹亮，露出了壹個普通人的臉——看起來，那個人助沒有得到停止的命令，居然還在壹個個地作訪問，此刻都走到男人居住的那半邊農場了。
　　“我當然不走啊，”那胖臉男人嘿嘿壹笑，說：“但我也想給農場提個意見。追求女人實在太不容易了，我都換了十個八個了，都是沖著我的禮物來的，成功的沒幾個。能不能給我們分配壹下子哦？給我分配壹個，壹男對壹女，多安心的嘛。”
　　清久留歪頭看了看屏幕，碎發垂落下來。他離屏幕很近，壹裏壹外，兩張面孔，卻叫人絲毫感覺不到屏幕內外的竟同屬壹種生物。
　　他回頭看了看——從剛才起就有些神魂不屬的林三酒，這才意識到人偶師也走近了；她鼻子裏堵得都聞不見他身上的香粉氣了。
　　人偶師微微彎下腰，仿佛屏幕裏是什麽他從未見過的新奇生物壹樣。
　　“我、我……那個，監視系統……”旺根幾乎快要融化到地板上去了，攤成壹灘，小聲地說。
　　沒有人朝它投去半眼。
　　“從頭說，”人偶師聲氣陰沈而溫柔，目光仍然沒有轉向林三酒。“……這是怎麽壹回事？”
　　林三酒深深吸了壹口氣。
　　她先示意旺根將監視系統調出來，隨後才輕聲說道：“他們將人類當成家畜壹樣，養在農場裏，就是為了提取普通人體內的某種關鍵物質……用於制作對抗傳送的疫苗。”
　　她渾身每壹根骨頭都在不同意人類農場的存在；即使受訪的普通人都表示願意留下來，即使破壞農場就意味著會被梟西厄斯追殺——還有，到時她再也沒有將朋友們留下來的辦法。
　　與余淵壹起坐在飛船停泊場碼頭上，壹起仰頭看藍天時的景象，依然像壹片光似的漂浮在腦海深處。林三酒當時沒有想到，“該把疫苗給誰先打”這樣幸福的煩惱，翻開來，底下是這樣沈重的烏黑。
　　“我……我覺得這件事不對。哪怕他們都要留下來，我依然覺得人類農場不該存在。”
　　林三酒壹邊說，壹邊感覺視野裏又像起了霧似的，漸漸模糊了。
　　“女媧說，行善很容易，不作惡很難。我這算是作惡吧？違背了普通人的意願，根據我壹人的喜惡和對錯觀，將那麽多進化者的未來都置於不顧了……”
　　她低下頭，將臉埋在手中，喃喃地說：“但假如世界上真的有必做不可的惡，這應該……算是壹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