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0章 重逢

　　……林三酒是在跳進半空裏的時候，才意識到地面上有人的。
　　五六分鐘以前，當她從外面爬上高墻墻頂時，月色似乎也被夜幕下的這壹點點異動，給勾出了暗藍的雲層，探張出了壹片淡亮的光。那個時候的林三酒，盡管剛剛爬上了幾十米的高墻，卻壹口大氣也不敢喘，渾身都罩在【防護力場】之下。
　　站在高墻上，她借著蒙蒙月光，目光遙遙掃過了昏黑沈默的夜，以及夜色中高高低低的建築群剪影。
　　這壹處兵工廠分部比碧落黃泉的規模小，樓房也簡單尋常，看起來就是壹個個被縮放拉伸成不同高度形狀的盒子；盒子與盒子之間，絲絲連連地掛著各式管道，夾著通行道和煙囪，窗戶與鐵門浮著數點暗光。
　　林三酒戴好呼吸罩，打開氧氣瓶，將【防護立場】小心地從身上撤下去了。“氣體罩子”她感覺不到，自然也不知道從哪裏開始就是它的範圍，越早用上氧氣瓶就越安全——為了能買到足夠的氧氣瓶，她把進迷惑大宮殿之前買的【織衣慈母】都給賣了。
　　她從墻上壹邊往下爬，壹邊用【意識力掃描】來來回回地檢查著附近地面。
　　別看林三酒闖進來得這麽輕松，但兵工廠似乎並沒有受到多少騷擾洗劫，看起來仍然秩序井然。除了偶然幾處翻開的蓋門，壹兩團垃圾，就好像天光壹亮，齒輪就會開始運轉，排煙就會升入空中，工作人員就會在談話聲中來來往往——只有天花板上、門把手上的厚厚壹層灰，才證實了這兒確實是壹處無人的廢址。
　　【意識力掃描】裏，每次檢查都只帶來了同壹個結果：這個地方，只有她壹個人。
　　林三酒心中微微生起了壹點異樣。
　　為了節省氧氣和氣力，在爬到壹半的時候，她看看高度差不多了，幹脆雙手壹松，縱身就朝地面上跳了下去。
　　雙腳還沒有落地時，壹個人影就從墻下陰影裏——壹個她不知道掃描了多少遍、確知根本就沒有人的地方——悄無聲息地邁出來了壹步。
　　這人是怎麽躲過【意識力掃描】的？
　　在震驚裏，她連反應也來不及了，林三酒在半空中急急壹擰身，目光打上了那個人影；對方停住腳時，她也“咚”壹聲落了地，【因材施教】登時從她的掌心滑了出來，筆直地指向了那個人，喝問道：“什麽人？”
　　她使勁眨了兩下眼睛。
　　此時二人之間僅剩下兩三步遠了，銀亮教鞭幾乎快碰上了對方的上衣領口。盡管月光昏蒙，她大致也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
　　只不過讓林三酒猜壹百次，她也不可能猜到，從空無壹人的陰影中走出來的，竟會是壹個麥當勞員工。
　　短袖制服衫上的“M”字樣毫無疑問是麥當勞的商標，另壹邊還掛著壹個小小的姓名牌。寬圓臉的年輕男人頭上戴著壹頂鴨舌帽，身上是壹件寬松圍裙，“M”字樣在不同角落裏反復交映——林三酒幾乎都能想象到他在燈光下往紙盒裏鏟薯條的樣子了。
　　現在這壹切是怎麽回事？這個人是進化者吧？為什麽要打扮成這樣？他怎麽躲起來的？為什麽——
　　林三酒急急地止住了自己快要冒煙的思緒。它們迅速在她腦海中攪成了壹團，化作了壹個念頭：什麽？
　　“不好意思，”寬圓臉、生得頗像壹頭好脾氣的老狗的年輕男人，往後退了半步，說：“我、我沒有聽清楚——”
　　“我問，”林三酒心中再亂，手腕卻穩得如同鋼鐵打造出來的。“妳是什麽人？”
　　“啊？”他壹楞，指著自己的胸牌，似乎也拿不準情況，猶豫地說：“我叫奧利佛……我沒、沒有聽清楚您點單，因為您臉上戴著……那個。”他說完，看了壹眼她的呼吸罩。
　　輪到林三酒楞住了。
　　“炸雞漢堡，中薯條，帶走是嗎？”奧利佛鼓勵似的問道。
　　這壹切是不是幻覺？
　　然而在數秒之後，奧利佛依然站在她面前——壹個看起來年輕得是在打假期工的男人，穿著紅色麥當勞制服、戴著紅色麥當勞帽子，壹臉被培訓出來的禮貌神情，正站在昏幽幽的兵工廠高墻陰影下，等待她將那壹只牛皮紙袋接過去。
　　林三酒甚至不知道那只紙袋是什麽時候出現的。
　　“告訴我，”她咬著牙說，聲音透過呼吸罩，隱隱有幾分模糊地回蕩在夜空裏：“妳是誰？妳為什麽在這裏？這個是什麽東西？”
　　“您點的餐啊，”奧利佛茫然地掃了壹眼牛皮紙袋，說：“我在這裏上班啊……噢，您還有壹個中可樂。”
　　仿佛是上輩子壹樣遙遠的記憶，打上了心頭。林三酒都忘了，在不知多少年以前，在壹切什麽高溫、墮落種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她偶爾去麥當勞，都總是點這個套餐的。
　　她近乎神經質地轉頭看了看，兵工廠高高低低的建築物之間，依舊安靜空蕩得與剛才沒有分別。
　　其實看也沒有用；她跳下來之前，豈止是“看”，各式手段都用上了，不也沒有意識到這裏還站著壹個奧利佛嗎？他簡直像是在林三酒快要掉落地面的時候，才忽然從空氣裏浮出來的壹樣。
　　“告訴我，這是——”林三酒止住了話頭，想了想，半是冷笑半是焦躁地說：“我估計問了也沒用，妳大概只會給我裝傻吧。”
　　“啊？”奧利佛不安地動了動。他對於幾乎快要捅上臉的教鞭，似乎渾然不覺，又把牛皮紙袋和中可樂——林三酒仍然不知道那杯中可樂是什麽時候出現的——向她遞了遞。
　　“妳說妳是這裏的員工，”林三酒用教鞭壹擺，問道：“我問妳，麥當勞呢？妳現在站的地方，是壹家麥當勞嗎？”
　　奧利佛也跟著四下看了看，面上沒有多大的神色波動。他也沒說話，仿佛他身邊的環境沒有壹點不對勁。
　　“您需要我把餐點留在這兒嗎？”他盡量禮貌地問道。
　　人偶師那句“殘羹剩飯”，又壹次在林三酒腦海裏回響了起來。她低眼看了看紙袋，咬著牙說：“不需要，妳現在就帶著它離開這裏。”
　　“真的嗎？”奧利佛吃了壹驚，“新客戶本月能享受的免費壹餐呢，您真的——”
　　他這句話沒說完，林三酒手中的教鞭驀然壹伸，劃破空氣就打向了他的身體。只要碰上了，【因材施教】至少應該能給她提供壹點線索，起碼足夠讓她猜壹猜奧利佛的身份了吧？
　　然而在銀亮教鞭即將碰上奧利佛的時候，連她也說不上為什麽——可能是這壹切太過詭異不合理，可能是她的潛意識壹直在試探分析著眼下情況，也有可能是她感覺奧利佛在自己余光中浮起了半個禮貌的微笑，林三酒心中壹緊，驀然壹震手腕，急急地將【因材施教】重新化作了壹張卡片。
　　不能碰，她感覺到自己似乎不能碰上他。
　　教鞭激起的風從與影子壹起奧利佛的臉上劃了過去，吹得幾縷從帽子裏落下來的頭發微微壹晃。
　　林三酒手心裏都泛起了壹層涼汗。
　　……他是壹個具有實體的人。
　　“那我把東西留在這裏了，”奧利佛保持著壹臉笑容，彎下腰，將牛皮紙袋與紙杯中可樂壹起放在了石磚地面上。“沒有別的什麽事的話……謝謝惠顧，歡迎下次再來。”
　　“等壹等”三個字卡在了林三酒喉嚨裏，她還沒將話給搖晃出來，奧利佛已經往後退了壹步，重新消失在了高墻下的陰影中。
　　不論是教鞭，手電筒，還是“純觸”與意識力，都再沒能從破開的陰影裏找到半點奧利佛的蹤跡——就像從來沒有人出現過壹樣。
　　假如他是壹個投影也就罷了，但是林三酒剛才分明看見了，他的頭發能被外界的風吹動起來。
　　這是怎麽回事？
　　在她被罩子困住的呼吸聲裏，林三酒隱約聽見牛皮紙袋被夜風吹得微微壹響。現在，就只剩下她與地上的紙袋了。
　　她在要不要打開它這個問題上，舉步維艱、左右兩難地想了好半天工夫，終於壹轉身走開了，加快了腳步，迅速壹閃身鉆進了壹條小巷裏。
　　她從地上摸到了壹顆小石子，對準了遠處的紙袋，伸指輕輕壹彈；幾乎不費她什麽力氣，那只紙袋卻像被炮彈轟中了壹樣，驀然擊打飛濺在了後方的墻壁上——生菜、碎面包、蛋黃醬夾著碎紙片四散出去，仿佛下了壹場紛紛揚揚的薯條雨。
　　林三酒又楞住了。
　　這壹次，她楞住不是因為奧利佛真的給了她壹袋麥當勞；她楞住是因為有壹只手不知何時攏住了她的肩膀，壹個她以為自己做夢也不會再聽見的熟悉嗓音，正伏低在她的耳邊，含含糊糊地叫了她壹聲：“……小酒。”
　　她慢慢地轉過了頭。
　　壹張拉伸得幾乎變形的漆黑大口，將任楠的臉擠進了頭顱的邊緣。銀亮的唾液像壹吊絲線似的，滴答壹聲，打在了她的肩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