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7章 菌菇也是有商業頭腦的

　　黎明將至的青藍色天空下，細細的夜光菇被風打得彎下了腰，像是從半空中垂下的壹根釣魚竿。波西米亞和貓醫生的呼吸都屏住了，在他們壹眨不眨的目光裏，只見那根夜光菇微微顫了兩下，終於又彈了回去。
　　沒斷！
　　壹人壹貓立起的毛這才緩緩平復了。
　　夜光菇之所以沒斷，自然不是因為林三酒剛才那壹擊的威力不夠——相反，她那壹擊使出了全副狠勁兒，即使是幢大樓也會開裂的；只不過，她的動作終究慢了旁人壹步。
　　“放開我，”
　　林三酒浮在半空裏，頭下腳上、壹動不動，活像被隱形蜘蛛網抓住的蒼蠅，沒壹會兒腦後的繃帶上就洇開了血：“我、我的傷口好像裂開了——”
　　“真的嗎？”人偶師依舊坐在人偶椅子上，兩只手也還是像剛才那樣交握著；盡管林三酒被高高吊了起來，他卻看著像紋絲未動，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在眨眼之間就消弭了大部分風勢、又把人給抓進半空的：“妳沒騙我？”
　　“真的，很痛！”
　　“那我就放心了，”人偶師滿足地嘆了壹口氣，“妳就繼續吊著吧。”
　　他說了要吊著，貓醫生和雜魚米亞自然壹個字的異議也不敢有。壹人壹貓咂吧了壹會兒嘴，還是面子比較大的胡苗苗說話了：“為、為什麽她還是不死心？是不是孢子沒有吸幹凈？”
　　“戒毒都未必能成功，何況是戒蠢。”
　　目光掃過半空時，人偶師半邊臉上浮起了鮮明的厭煩和不耐——此時天色漸亮，他壹絲血色也無的蒼白面龐，在漆黑頭發的襯托下看起來近乎透明，唯有眼角隱約閃爍著與黎明天空壹般的墨青色。
　　林三酒倒是正相反：她的面色漲成了血紅，口鼻中“嗚嗚嗯嗯”，壹看就知道十分難受。壹人壹貓不斷往半空中瞧，卻就是找不著合適的話勸人偶師把她放下來。
　　“好像有不少人專門來這個世界開啟新人生，”人偶師像是自言自語似的，聲音低得差點聽不清，“……他們稱之為‘皈依’？”
　　盡管很想問問“開啟新人生”之後被傳送了怎麽辦，波西米亞還是沒敢張嘴。現在人偶師的情緒好像不大對頭，叫人拿不準他是生氣還是正享受著折磨人的樂趣，最好的辦法自然是少說話。
　　那個裹在黑色皮革裏的男人，似乎已經完全沈浸在了自己的思緒裏；他低頭想了壹會兒，忽然微微壹擡頭，嚇了幾人壹跳：“……哦，有個體驗館。”
　　“體驗館？”胡苗苗還是親自開口問了。
　　“可能正合適……有人出來了，”人偶師目光壹轉，“走吧，讓他們帶路，去壹次體驗館。”
　　盡管壹人壹貓都糊裏糊塗，不知道那個“體驗館”到底是什麽地方，但眼瞧著人偶師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們自然也只有跟上的份——直到幾人走出去了好幾十米，來到壹棟菌菇形成的“大樓”前的時候，後方空中的林三酒才伴隨著壹聲悶響，被重重地拍在了地上。
　　要不是戳破了這壹層窗戶紙，實在叫人很難想到，這些建築物原來都是菌菇。眼前這幾棟“樓”通體幽藍、纖細筆直，高高低低地簇集在壹起，既沒有窗戶也沒有出入口，只有頂端絲絲縷縷地垂下來了許多絲絳——離近了仰頭壹看，每壹根“絲絳”看起來都足有壹人寬。
　　清晨第壹個離家去上班的居民，就是從其中壹根白色“絲絳”上滑下來的。剛壹看見有個人影順著絲條往下滑的時候，幾人都以為是自己眼花；但那人下滑得很快，在離地還有壹米高的時候就松開了腰間系扣，咚壹聲雙腳穩穩地落在地上，顯然對這個流程已經駕輕就熟了。
　　“早上好！”這個男人精神十足地打了壹聲招呼。明明是個普通人，看起來卻比飽受折磨的波西米亞和林三酒勁頭充沛多了：“妳們是外地人嗎？”
　　剛才還是椅子的人偶之壹，忽然伸手在波西米亞後背上推了壹把。她往前趔趄幾步，余光壹掃，發現旁邊的人偶師正沈著壹張烏雲密布的臉，神色陰郁不快，顯然連嘴都不想張——她結巴了幾個字，總算擠出了壹句話：“是、是的，我們……我們想去體驗館。”
　　“噢！”男人登時亮起了壹個驚喜的笑。他牙齒雪白，眼神明亮，體格既緊實又健康，雖然人近中年，但看了卻很舒服。“原來是要去體驗館的嗎？歡迎歡迎！真不錯，我都替妳們高興……啊，要是不介意的話，就讓我為妳們帶路吧？”
　　他這句話說完的時候，後頭林三酒也壹瘸壹拐地走近了。她現在的樣子可以說是又慘又可疑，滿頭繃帶還滲著血，渾身泥灰，被人偶師給摔得七葷八素。但那中年男人卻雙眼壹亮，幾步迎了上去：“啊，是新來的——不，不對，妳不是。這是怎麽回事？”
　　“我說，”貓醫生跳上波西米亞的肩膀，壹臉嫌惡地低聲說：“這個孢子可能就跟狗尿似的，就算沒了也有股經久不散的味道。”
　　用人偶師的話說，林三酒戒蠢顯然還未成功。此刻她壹臉羞愧地小聲說：“我、我也不知道……我想再回到那個時候……”
　　“我懂了。”中年男人也不知道得出了個什麽結論，回頭看了看眾人，深以為然似的點點頭：“事不宜遲，我這就帶妳們去。”
　　在跟著他走的壹路上，波西米亞快把人偶師的冊子給翻出火星了，總算在最後幾頁裏發現了壹則廣告——不是別的，正是體驗館的廣告。貓腦袋從她肩膀上探出來，和她壹起看了壹會兒廣告，都有點兒不能理解。
　　“結束末日顛簸，重拾平穩人生”？
　　要是說標題還不算奇怪的話，那這句廣告詞——“人類本性中生來無可彌補的缺憾，致使人類永遠也達不到理想中的平衡幸福的社會……唯壹的答案，僅在可食用真理”又是怎麽回事？
　　在這則廣告的最下方，還有壹行不容忽視的粗體小字：“在體驗館，妳人生中最金光燦爛的壹天正在等待著妳。木魚論壇誠信擔保，絕無後遺癥，絕無隱藏條件，體驗完後即可原樣離開。”
　　“我說，”胡苗苗踩著肩膀壹轉身，沖人偶師問道：“這個廣告是怎麽回事？”
　　“這還用問嗎，”人偶師懨懨地說，“這個世界裏的菌菇們，也就是所謂的真理，都知道十二界的存在。它們委派已經成為真理仆人的進化者，返回十二界，花錢在木魚論壇的冊子上打廣告。這個世界的簽證會如此之貴，這則廣告也是原因之壹。”
　　他身上似乎有容納人偶的道具，雖然裝不了幾個，但總算能保證身邊從來不缺人偶用——他此時正半臥在壹張矮榻上，由兩個人偶扛在肩上往前走；伴隨著他們的步伐，人偶師身上的裝飾羽毛也跟著壹顫壹顫，仿佛在有意地招搖過市。
　　“自我意識太過剩了吧，老是用這種惹人眼目的東西。”林三酒低聲嘀咕了壹句——波西米亞希望她下次在說這種話的時候，能盡量離自己遠壹點。
　　……好在人偶師遠遠落在後面，應該沒聽見。她猶豫了壹下，小聲向林三酒問道：“餵，之前妳在龍蝦菇裏的時候，沒把那個拿下來嗎？現在去哪了？”
　　壹邊說，她壹邊伸手在脖子上比了比。
　　“沒有，他後來醒了，就更不好拿了。”在說起真理以外的事時，林三酒還算正常：“但是口水巾都揉成壹條了，他傷重時也註意不到，更何況他身上亂七八糟的東西多著呢……”
　　“在我的背包裏。”貓醫生冷不丁湊過來，毛茸茸地紮得人臉癢：“我給他處理傷口的時候，順手拿下來了。我記得，妳突然看見他脖子上有個口水巾的時候，臉色都不像個人了。”
　　“我就知道她靠不住！”波西米亞的眼淚幾乎都掉了下來：“醫生，您的大恩大德，我——”
　　不等她把感激之情表達完，前方那個中年男人就忽然停下了腳。他回頭朝幾人壹笑，指了指前方不遠處：“這是離我們最近的體驗館了，妳們很幸運，它的規模也很大。”
　　要不是由他帶路繞進了壹群“建築物”中央，只怕幾人都發現不了，原來在壹叢叢摩天大樓似的菌菇中，還藏著壹間這麽普通的磚造平房。在它四周是壹圈空地，除了圍墻之外連壹根雜草也沒有，以砂石鋪得平平整整。
　　不得不說，忽然看見這麽壹處完全沒有菌類生長的清凈地方，實在叫人松了壹口氣。
　　“為了讓外地人感覺安心放松，我們的體驗館都是以不健康不自然的紅磚建造的。”中年男人嘆了口氣，似乎有點兒遺憾：“我是搞不懂，為什麽有人願意住在這種冷硬死板的東西裏……”
　　他說著，替幾個人推開了大門：“我還要去工作，接下來有專業人員接待妳們。放心吧！接下來，妳們將體會到真正的美好人生——誒，這位先生不進去嗎？”
　　二人壹貓回頭壹看，只見人偶們早就在老遠的地方頓住了腳步，人偶師就像聽不見壹樣，表情紋絲未動。那中年男人也不生氣，笑著走了——反倒是波西米亞臉色不好看了。
　　“等、等壹下，”她鼓起勇氣問道：“林三酒也就罷了，我們就這麽進去……沒問題嗎？”
　　“就妳，沒有們。”貓醫生坐在地上，四只腳爪緊緊地挨在壹起，壹副起重機也不可能把它拔起來的樣子：“我不進去。妳們人類的缺憾啊，幸福啊，和我有什麽關系，目標對象又不是我。”
　　波西米亞無法反駁。
　　“這個體驗館，應該是讓人體會成為真理仆人的感受吧？萬、萬壹……”
　　“怕它們趁機把妳變成仆人？”人偶師突然開了口，冷笑了壹聲。“它們倒是很懂人類，知道怎麽做才能源源不斷地吸引蠢蛾子。哦，妳看，那只蠢蛾子不就已經進去了嗎。”
　　波西米亞壹回頭，正好看見林三酒的背影消失在了大門裏。她登時顧不上再問問題了，趕緊叫了壹聲“妳著什麽急啊”，就沖了進去——大門自帶感應，二人剛剛進去，門就在背後緩緩合攏了。
　　內部雖然沒有窗戶，燈光卻十分柔和，空氣裏沁著壹片淡淡的林木香氣。這似乎是壹方接待室，在另壹頭還有兩扇淡綠色大門；從簡單的指示牌上來看，真正的體驗應該是在淡綠色大門之後才開始的。
　　“歡迎，”壹個溫柔動聽的女音響了起來，“請稍等，我們的接待人員即將到來。”
　　“簡直像是什麽商業服務，”林三酒忽然輕聲抱怨了壹句，“我覺得沒有必要。他們應該把重點放在精神性的體驗上——妳那是什麽表情？”
　　波西米亞此刻心情又低沈又擰巴又難受，她只有壹張臉，都不夠表達這麽多種情緒的；加上她此時再壹想，自己剛才好像也可以不進來，頓時又多了壹重後悔。
　　“我壹想到接下來要和妳壹起體驗這個東西，我就覺得很沈重。”她怏怏地說，“妳為什麽體質這麽好，妳腦袋不都受傷了嗎，怎麽還不昏過去？”
　　“昏過去，可就沒辦法體驗到人生至善了。”
　　答話的不是林三酒——隨著那扇淡綠色大門無聲地滑開，壹個年輕男人步伐輕緩地走進了接待室，態度不卑不亢地沖二人微微壹笑：“歡迎，我是二位的接待員。”
　　假如有壹個理想人類的範本，那麽恐怕八成和這個年輕接待員的模樣差不太遠吧——他固然不能算是美貌出眾，但無論是五官、體格、氣質還是周身氣息，都幹凈舒服，帶著壹種恰到好處的和諧感。
　　“在這裏，妳將體會到我們本地人在平平常常壹天中的感受。”他說話時也這麽溫和，每壹個字都誠摯又自然：“這些感受，都是由誌願者們主動提供的，我們隨機從他們的記憶中抽取壹天，作為體驗館的內容。也就是說，妳們接下來將體驗到的，都是絕對真實的人類觀感……體驗以職業、性別和年紀分類，請問妳們想選擇哪壹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