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9章 壹個問題

　　“我以前覺得，我的運氣不太好，抽中了壹張下簽。別人生下來，是壹個有血有肉，完完整整的人類，可是我睜開眼睛的時候……我卻只是壹個牽連依附在另壹個人身體上的，人格。”
　　Bliss接過意識力包裹的血衣時，神色輕輕淡淡，目光從它身上壹掃而過，好像那並不是壹個意味著她的終局的事物。
　　“我要努力變成最終完全體，才能走到其他人壹生下來就在的位置上。為了改變我拿到的下簽，我……壹直在死死地抓住這壹條性命。”
　　站在地上的林三酒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她的手臂。
　　“後來盧澤死了。我那時還不能進化成最終完全體，只有繼續待下去……但是在壹具死亡的空殼裏流連得越久，我就越清楚地意識到了壹件事……”
　　Bliss將血衣在懷中緊了緊，轉過眼睛，望著前方海底壹般沈黑的夜色。在那個方向上，躺著她最後要走的壹段旅程。
　　“生而為人，成為人，或作為人而活著，本身並沒有任何意義。”她低聲說，“不管誕生我們的是壹個母親還是壹個進化能力，從我們滑出產道，離開黑暗的那壹刻，我們就跌入了壹個容器裏。那容器的組成部分，是我們的容貌，智商，基因，父母，環境，期望，運氣……不管是人格，還是人類，在這壹點上並無區別。”
　　她的眼睛極亮，仿佛體內所有的、被打破的生命力，都聚集在了她的眼睛裏。
　　“我們帶著容器長大，按照容器的形狀，活成了容器的模樣。”Bliss說著，輕輕撫摸了壹下血衣，手指劃落下來，跌在林三酒的手上。“……卻壹直也沒能找壹找，容器裏是不是還有壹個‘自己’。”
　　Bliss低下頭，用自己的額頭輕輕地碰了壹下林三酒的頭頂，仿佛羽毛壹樣輕。她的黑發像海浪壹樣散卷下來，似乎在那壹刻，將二人永遠地留存在了壹處安寧，黑暗，溫暖的水波中。
　　“別難過……我已經走完了我該走的路。”
　　她的黑發從林三酒身上滑落下去，離開了；在林三酒按照計劃出發之後，她曾經擠出壹個瞬息的時間，回頭看了壹眼——那時，馬車也出發了，剛才包容著她的黑色水波，變成了夜風裏不斷飄揚卷散的影子。
　　如今，它又變成了水波；在沙土形成的大地上，在短暫成形的黑紅血湖裏，林三酒好像還能看見Bliss的黑發和紅裙，漫漫地伸展舒散開去，被夜風吹拂，遙遙望著天上夜星。
　　……就這樣結束了？
　　這句話，好像帶著壹種令人不適的形狀。
　　為了結束梟西厄斯，已經有太多的人消失在這壹個夜晚裏了，甚至連禮包也消耗幹凈了能量，遠遠地被送走了；林三酒壹邊好像正在對計劃的順利實施而震驚，壹邊又覺得，太晚了，它就早該來的。
　　她站在血泊裏，看著盧澤的血，Bliss的血，漸漸滲入土地裏，將大片大片的巖石與沙土染成了深壹層的顏色。
　　林三酒也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才慢慢回過神來。她好像還在等待著梟西厄斯的聲音響起來，從某個陰影裏走出來，將她再次置於無法反抗的性命危機之中……但是她等了又等，仍然什麽也沒有發生。
　　她擡起腳步，走向了遠處兩塊巨巖之間。它們像斷裂後的兩半拱橋，形成了壹個極高、極大的畫框，但是在整張畫布上，只有在靠近底部的地方，躺著壹截小小的主角。
　　林三酒低頭看了壹會兒那條被鞭裂下來的斷臂。如果她還記得盧澤，還記得與盧澤共同經歷的壹切……此刻她還能站在這裏嗎？
　　如果能，她現在又會是什麽樣的心情？
　　她不知道。
　　林三酒彎下腰，將手放在了那條手臂上，它消失了。
　　當她直起身，循聲轉過頭去的時候，從懸崖漸漸降低、收矮的那壹側上，她恰好看見了壹張剛剛露出來的臉——來人的呼吸依然急促，似乎還沒有從壹路急奔中穩定下來；在二人目光壹碰的時候，來人登時像是被壹只隱形巨手按住了似的，壹動也不動地看了壹會兒下方被血染黑的大地。
　　林三酒也沒有動，她靜靜地站在巨石旁，看著樓琴。
　　看著樓琴身後逐漸響起，逐漸接近的更多腳步聲；壹個又壹個的陌生進化者，跟在她身後露了頭，在離幾步遠的地方停住了腳。
　　“那是……”
　　樓琴的頭發仍然散亂地粘在臉上，眼睛壹眨不眨，聲音包裹在吐息化成的白氣裏。她沒有指示，身後那壹群陌生進化者就也沈默著沒有動。
　　林三酒只對樓琴點了點頭。
　　“不可能，”樓琴似乎終於被這個念頭給驅動了，壹步步走上邊緣，站在高地上，低聲說：“不可能……這麽多血。壹個存在於眾多身體之上的……‘概念’，怎麽會流出這麽多血？”
　　“他或許沒有血可以流，但他奪取後寄居的身體，他借之發揮出了無限威力的身體，卻是有心跳，有血液的。”林三酒擡頭看著樓琴，說：“那具身體的名字……叫盧澤。”
　　樓琴頓了頓，才問道：“如果是這樣……那麽梟西厄斯依然不能算是死了，因為他還有眾多——”
　　林三酒打斷了她。
　　“‘身份’？‘身體管家’？”
　　“既然妳知道這壹點，那妳也壹定知道，這些‘身份’就像是基石壹樣支撐著‘梟西厄斯’這壹座樓。”樓琴找回了眼睛中那壹點涼涼的光，輕聲說：“我知道妳們在不久之前，曾經追捕剿殺了大量的‘身份’。這也是我和我的部下們被召來援助的原因之壹……”
　　林三酒攤開了雙手。
　　“那麽，我現在已經站在這裏了。”她平靜地說，“我們不僅是消滅了大量人格，我們接下去還會將所有殘存的‘身體管家’都徹底拔除，斷絕梟西厄斯卷土重來的可能性。如果妳們仍希望為他招魂，現在就是壹個絕佳的動手機會。”
　　樓琴驀地垂下了眼皮；還不等她開口，她身後卻有壹個年輕男人忽然忍不住走上壹步，揚聲朝下方叫道：“世界上怎麽會有妳這樣喪心病狂的人？”
　　樓琴壹扭頭，喝道：“退後！”
　　“不，”那個年輕男人死死盯著林三酒，壹張臉掛在黑夜裏，怒火幾乎要燒出白霧。“我倒要看看她能把我怎麽樣？”
　　他接下來的話，就是轉頭沖林三酒喊的了。
　　“妳就算武力高，能把我殺了，又怎麽樣？妳已經斷絕了我們這麽多進化者好好活下去的希望了，再多搭壹條命不是也很正常？我們只是要在這個支離破碎的世界裏面，找到壹個落腳的地方，我們只是想要從反反復復的折磨中脫身，過上最普通最正常的生活——妳知道，妳把多少人重新扔回了地獄裏嗎？”
　　林三酒沈默地看著他，過了幾秒鐘，才低聲說：“……我知道。”
　　“那妳憑什麽奪走我們擺脫末日的希望？”那年輕男人的嗓音都快撕裂了。“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殘酷不公，總有壹部分人會死，會成為整個族群的養料。不是那群普通人，就會是我。妳有什麽資格，宣判了我們這麽多進化者的下場？”
　　“我沒有任何資格。”
　　林三酒看著他，看著樓琴，說：“但是我們殺死了梟西厄斯，妳們就會跟著死嗎？因為沒有疫苗了，誰就會自盡嗎？不會的吧。壹切只會回到原點，我沒有額外地傷害任何人。而妳們……不管是在梟西厄斯的死前還是死後，妳們都只是在為了自己自私的存續而付出行動——我也和妳們壹樣自私。”
　　她在片刻的沈默之後，說：“我認為妳們做的事，是錯的。我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是否有壹個裁判人類的天理，是否有壹個衡量對錯的權威。我也不知道進化者和普通人，誰就該去死。在沒有出現最終審判之前，我只知道壹點，妳們做錯了。
　　“我認為妳們錯了，那麽，不管這個世界怎樣看待我，我也只能為我的這壹份信念而付出行動，哪怕這意味著所有進化者都會重新落回輪回的地獄裏……這也是壹種自私。”
　　林三酒垂下眼睛，看著已經消失不見的Bliss，說：“我只能背負著這樣的記憶，在活下去的每壹天裏，都知道有人正因為我的自私而在不斷死去。”
　　那個男人若是還有什麽話要說，她也不知道了——因為樓琴擡起了壹只手，在他胸口上驀然壹擊，就將他打回了身後的人群裏。
　　她始終面對著林三酒，就像根本沒有動過壹樣。
　　“我不能任梟西厄斯死去，因為他才是保證疫苗計劃能夠壹直運行下去的唯壹壹力量。”
　　樓琴說到這兒，輕輕地苦笑了壹聲。“我會盡我的力量，想辦法利用他的‘身份’，將他重新帶回這個世界裏。我必須這麽做……否則世界之大，我將再也沒有見到哥哥的希望了。”
　　林三酒點了點頭，說：“我明白。”
　　“我不願意和妳作戰。”樓琴笑了笑，說：“如果我能在妳根除梟西厄斯之前，就將他帶回世間……那麽自然有人會對妳動手。”
　　她吐了口氣，閉上眼睛，說：“再見，小酒。”
　　林三酒壹動不動地看著她，柔聲說：“……再見。”
　　“等等——”
　　就在樓琴轉過身時，她的部下中有人叫了壹聲。樓琴背對著林三酒，回手指了壹指，說：“妳們不服氣的話，她就在那裏站著，大可以去攻擊她。”
　　話音未落，樓琴已經分開人群，頭也不回地走了。
　　林三酒站在血地裏，仰頭看著崖上的進化者。他們的猶豫，張望和不安，即使隔了這麽遠，也依然清清楚楚：雖然他們的首領離開了，多對壹似乎也不壹定就沒有得勝希望……
　　但是壹個接壹個地，他們也都轉身走了。
　　好像暫時沒有人願意用自己的性命，去試壹試她的武力。
　　當林三酒以為只剩下自己的時候，她的壹口氣還沒吐出去，卻見崖上又走上來了壹個人影——那人彎下腰，在崖邊坐了下來，雙腿垂蕩在空中，好像這壹夜對他而言，也實在過於疲倦了。
　　“元向西怎麽了？”林三酒冷冷地問道。
　　“清久留真是會算，”屋壹柳低下頭，不知從哪掏出壹只瓶子，將它內部的液體倒進了喉嚨裏。“……那樣壹個沒有戰力可言的家夥，卻把我給逼進了最狼狽的角落裏。”
　　他擦了壹下嘴，說：“妳不用擔心，我是好不容易才擺脫了他的，我沒能拿元向西怎麽樣。”
　　林三酒抿起嘴，沒說話。
　　“我說過，我想來落石城看壹看，才知道我應該做出什麽樣的決定。”屋壹柳輕聲說：“……我需要問妳壹個問題。”
　　林三酒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
　　“……妳既然覺得我們是錯的，那麽，”屋壹柳笑了笑，說：“妳還會用現在已經產生出來的疫苗嗎？妳會用錯誤的產物，把妳的朋友從地獄中救出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