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1章 被月光曬涼了的河

　　林三酒想過很多次，當宮道壹再次出現的時候，會是怎樣壹種情況。
　　在她每次的想象中，人偶師當然都在；他將站在宮道壹的對面，風輕輕吹過時，往後梳得光亮的黑發飄散開幾綹發絲。這想法沒什麽邏輯，她只是下意識覺得，那壹天應該是人偶師在漫長黑夜裏得到的獎賞，壹個終於能令他的心臟再次跳動起來、或者永遠也不會再跳動的救贖之機，所以他理所應當地會站在那裏。
　　……說來好笑，她居然從來沒有想過，宮道壹會趁人偶師未醒的時候來了。
　　“噢，還沒有醒。”屬於鴉江的面容微微壹笑，在它的背後，屬於宮道壹的眼睛裏流轉著深淵。“……其實我知道，所以才來找妳的。”
　　就好像……當年面對女媧時的那種隱隱感覺。她此時感受到的並不是人與人之間的戰力差距——畢竟時隔多年，她的戰力早已今非昔比了——那種感覺，更像是人忽然在不經意間瞥見了壹眼命運時的心驚。
　　“妳是什麽時候……”林三酒閉了閉眼，腦海中劃過了壹幕幕與鴉江初見時的景象。她迫切希望從壹開始就根本沒有鴉江這個人，他只是宮道壹假扮的角色罷了：“妳怎麽知道……”
　　宮道壹卻始終沒有揭下“鴉江”的面具，露出真容。
　　他微微咧開嘴角時，鴉江秀氣的五官上第壹次染上了某種氤氳晦暗的霧氣。他這神色，就好像知道她心裏現在正在想什麽壹樣。
　　“我覺得阿雲很了不起。”他吐字輕慢地說，“在被我……接觸過的人裏，他是最能令我感受到命運力量的壹個……他蛻變成今日這樣，實在令我也有些顧忌，不想被他尋仇呢。”
　　“所以妳……”
　　“我看了看，發現了妳身邊這壹個年輕人。”他摸了摸鴉江的面頰，“他這壹類型的長相，正好和我有點接近，是不是？利用他的話，也讓我覺得自在些。妳要問我是什麽時候……唔，我進了鴉江身體之後不久，就殺了五十帆。”
　　他擡起手指，仿佛在撫摩著空氣的形狀壹般，輕輕地滑下去。他的目光越過實際存在的世界，像是導演在看自己海報中的舞臺壹樣，低聲說道：“與他姐姐相比，還是救活五十明更加讓人有……滿足感。如果被我殺死的是五十明，五十帆現在不會遊蕩在街巷之間，壹遍遍給她弟弟的頭顱塗藥膏。”
　　為什麽越是非人的人，對人的了解越這麽清楚？
　　“妳在鴉江身上用的，是……靈魂投影嗎？”林三酒盯著鴉江的胸膛和脖頸問道。當然，她也知道，她看不出來動脈是否在跳的——但她太想知道鴉江本人是不是還活著了。
　　“算是和那個類似的辦法吧。”宮道壹扯開領口，似乎想要讓她瞧清楚皮膚下若隱若現的脈路壹樣，低聲笑道：“兵工廠的最後壹件產品，大概是因為過於倉促，質量嘛……我試用過壹次靈魂投影，不怎麽滿意。現在這個辦法就不同了，限制沒有靈魂投影那麽多，我可以使用他的身體，自然也包括了他的能力……啊，這麽說起來，是不是很像十二人格的情況？”
　　林三酒簡直都快忘記自己是壹個進化者了，她只想像頭母豹子壹樣，用最原始的方法，將自己的牙齒、指甲都深深紮進對方的血肉裏去。
　　“除了保持這個男人的性格之外，我其實沒怎麽費心遮掩痕跡，”宮道壹若有所思地說，“我以為妳肯定能早早發現的……沒想到妳始終都壹點不懷疑自己身邊的人。妳壹直都是這樣的，對吧？”
　　說到這兒，他才像是察覺到了林三酒的神色。
　　“別生氣，”他松開衣領，朝她後方的房間裏瞥了壹眼。由於病房都坐落在垂直墻壁裏的原因，按理說站在外面時是看不見屋內人的，但他卻好像親眼所見壹般地說道：“妳都把屋裏那兩個小朋友給嚇著了。”
　　“妳……妳媽才是小朋友……”從病房裏頭，響起了波西米亞猶猶豫豫、聲氣不太響亮的回嘴。
　　“待在屋裏別出來！”林三酒頭也不回地喊了壹聲。宮道壹自己也說了，他是專門趁著人偶師沒醒的時候來的，也就意味著壹旦發生什麽，抵抗對方的任務就落在了自己肩上，波西米亞還是——
　　“慢著，”她激靈壹下，突然反應過來了宮道壹剛才的話中之義：“妳特意挑了他沒醒的時候過來……難道妳是說，妳根本不會等到他醒來看見妳的時候？”
　　“我說過，我也不想被他尋仇嘛。阿雲現在可是瘋狗啊。”宮道壹笑起來時，鴉江彎彎地瞇起了眼睛。
　　這也許是人偶師此生唯壹壹個見到宮道壹的機會了，她不知道復仇對人偶師來說是好是壞，卻知道它對人偶師有多重要；宮道壹顯然已經明白了全盤情況，他怎麽能——怎麽敢，怎麽敢——故意在人偶師的希望之外打個轉，叫他與此時命運中唯壹的意義失之交臂？
　　“我會在他醒來之前離開，相信我，”宮道壹歪了歪頭：“妳攔不住我的。不過，我倒是好奇壹件事。”
　　林三酒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思考著每壹個她能用來拖住對方的手段。她感覺到了鴉江微熱的吐息，距離她僅有不到壹拳之隔了。
　　……她應該猜到他好奇的是什麽了。
　　當宮道壹開口時，那語氣已經與鴉江沒有絲毫近似之處了。他的嗓音在渴望之中隱隱沙啞著，卻又柔又冷，仿佛夜裏壹腳踏入被月光曬涼了的河。
　　“……等他醒來以後，妳會告訴他我已經來過了嗎？”
　　即使隱隱有了心理準備，這壹句話，還是精準地擊中了林三酒的阿克琉斯之踵。好像盔甲突然在身上分崩離析了，她甚至從喉嚨裏發出了低低壹聲，壹時間只想將臉埋進手裏去，再也不擡頭了——“妳是打算不告訴他，讓他繼續保持著還能找我尋仇的幻覺，好讓他有動力活下去呢……”宮道壹似乎正在真誠地疑惑著，“還是告訴他真相，讓他知道自己這壹生，再也沒法離我這麽近了？”
　　林三酒絕對不會允許人偶師落入那種境況裏的。
　　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她已經猛地撲了上去——沒有花巧，沒有打開能力，連拳套也沒有叫出來；她就真像壹頭最原始的野獸似的，直直地撲了上去。
　　出乎意料的是，她居然壹下子就撞進了宮道壹的身體裏，登時將他雙腳撞離了垂直墻壁，淩空落向了圓筒狀建築物的下方。林三酒心中咯噔壹跳，頓時清醒了幾分，腳尖在墻壁上壹點，探身朝他落下的方向躍去；不過她剛才那壹撞的力道，實在大得連自己也沒預料到，不等她抓住宮道壹，鴉江的身體已經先壹步砸到了幾十米下方的大地上。
　　骨頭斷裂時“咯咯”的幾聲脆響，從鴉江身體裏小小地爆開了。
　　即使摔壞了鴉江的骨頭，宮道壹卻還是從昏暗的走道上站了起來。他小心地點了點右腳，見它確實支撐不住身體重量之後，這才倚在附近墻上，活動了壹下脖子，像是疲倦的人終於短暫地得到了休息。
　　“妳好像沒意識到，”他閉上眼睛，濃密的睫毛在眼皮下微微發顫：“……我要離開的話，隨時可以離開呢。”
　　在lava裏見識了這麽多騙局的林三酒，忽然冷笑了壹聲：“妳剛才說的，也有可能全是屁話。說不定妳就是戴了個別人的面具，世界上根本沒有鴉江這個人，妳只不過故意這樣說，讓我不敢對妳下手。”
　　宮道壹想了想。
　　“妳說得對，”他承認道，隨即壹笑：“……那樣壹來，就取決於妳肯不肯冒這個險了，對吧？怎麽樣，要不要試試？以妳的性格來看，妳的後半生都會猜疑自己是不是親手殺了壹個朋友。我覺得那也很好……到時候，我要不要再次出現在妳的面前，什麽時候出現，又是壹個值得我花時間想的決定了。”
　　若要比玩弄人類心理，林三酒自然只有壹敗塗地的份。
　　“為什麽？”她咬著牙，目光看著鴉江的鞋子，不願意去看那張臉：“妳只是天生心理變態嗎？妳到底想要什麽？只想看著別人痛苦？”
　　宮道壹擡起頭，看著上方的病房方向，過了壹會兒才說道：“……我曾經對女媧說過，我是壹個樂觀主義者。因為我相信，這個世界上總能經得住她的折騰，證明我的期待的人……而我要讓那個人，給我壹直以來我想要的東西。”
　　他低下頭，輕聲壹笑：“妳知道嗎，要是讓我的養父母聽見妳說我天生心理變態，我的媽媽是會非常生氣的。”
　　林三酒壹楞。
　　她從沒想過宮道壹居然也曾經有過是小孩子的時候，居然也是需要父母養大的。
　　“妳這個人真是有種奇怪的力場。”宮道壹吐了口氣，“天知道我已經多久沒有提起過我的父母了。”
　　“我才懶得管妳到底是怎麽回事，”林三酒低下頭，雙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宮道壹給她的選擇不多，那她就用自己的拳頭打造壹個：“就算妳用的果然是鴉江的身體，我也不相信妳隨時能夠離開鴉江，沒有任何局限……所以，今天不論如何，我要留下妳。”
　　不僅是為了人偶師——她想問而沒有問的，還有十二人格。
　　宮道壹歪過頭，沒有說話，眼睛在昏暗之中閃爍著湖潭似的光澤。就在這壹瞬間，二人頭頂上忽然傳來了波西米亞近乎尖銳的高喊聲：“林三酒！”
　　她有危險？
　　林三酒壹擡頭，只見波西米亞小小的影子不知何時已經跳出了病房，此時正壹路朝二人所在之處疾奔下來，聲音又顫、又尖、又像是被橡皮筋給緊緊束縛住了，除了壹次次叫她的名字，多余的話都說不出來：“林、林三酒！”
　　“怎麽回事？”她回應的時候，能從余光裏看見，宮道壹依然倚在墻壁上。
　　“人、人偶師——”波西米亞終於找著了舌頭，沒忘了加上關鍵字，“大人醒了！”
　　仿佛是在呼應她的話壹樣，林三酒此時的目光也落在了波西米亞身後遠處的影子上。壹身漆黑的影子，正慢慢地從垂直墻壁上站了起來，輪廓高高窄窄，仿佛裁剪下來的、凝立著的壹截噩夢。他的頭發微微散亂了，幾綹黑發垂落下來，在空氣裏輕輕搖蕩著。
　　……等她循聲轉頭的時候，鴉江的身體已經像是忽然塌了，重重倒在了地上。
　　宮道壹的最後壹句話，仍像是夢裏的呢喃壹樣，回蕩在她的耳邊：“……妳看，我沒有騙過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