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4章 原則的代價

　　林三酒後來很久都忘不了那壹幕。
　　以前她聽說過這樣壹種說法，假如世上有什麽是值得人為之而活的，那就只有美——當余淵所在的回憶錄從翻騰灰霧中浮起來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這句話。
　　那是壹片暴雨沈沈下的黑海，破開了濃霧，漆黑海浪從灰霧中高高掀起，裹著令人戰悸的、擊碎世界框架的力量，於寂靜之中咆哮洶湧而來，仿佛是從宇宙深處生出的千萬怒意，席卷沖散了人對自身存在的任何壹點滿足——黑海如同暗世的毀滅與審判高壓於頭上，假如有壹種美來自於極致，那麽再沒有比毀滅更極致的美了。
　　林三酒怔怔立在城市邊緣處，在不明所以的顫栗中，看著黑海於濃霧中升起、壓下、轉眼之間迫近頭上，有須臾片刻竟忘記了自己是誰。
　　“回憶錄也經常變換形態呢，尤其是被人觸發了之後。”阿全的壹句話，將她從那種被攝魂般的狀態中驚醒過來，“我把他在的地方，掉轉過來給妳看。”
　　林三酒再回頭望向黑海的時候，發現在水墨般顏色深淺不壹的重重海浪之中有壹個小小的人影，遠遠看去，似乎正是余淵。
　　當那片回憶錄碰上了都市，二者彼此接軌之後，它不再像是從天際壓下的無窮怒海了，失去了那種令人心魂戰栗的美；緊挨著狹窄而充滿煙火氣的城市街巷，是壹片黑雨下波濤翻卷的大海，余淵正在遠處的海裏沈沈浮浮，影子小得如同壹只落入水裏的黑鴿子。
　　“我可以將回憶錄暫停，”阿全和林三酒此時正站在窄巷和大海的交界線上，他解釋道：“等妳壹邁過去，那片回憶錄的壹切進程都會被中止，回憶錄會暫時消失，回歸成最初還沒刻入記憶時的原始狀態。那時，他也能夠被喚醒了。老實說，沈浸得如此之深，連自己身份都徹底忘記了的，倒也很少見，否則壹般來說，回憶錄停下，人也該醒了。”
　　林三酒剛要擡步，忽然明白過來了他話中的意思。“我……我要走過去，才能喚醒他？妳不能把他接到這裏來？”
　　阿全轉過頭看著她，露出了壹個笑。
　　“我可以控制回憶錄，但我不能控制其中的人。”他似乎完全明白林三酒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麽，笑著答道：“比如剛才，我再想讓妳離開，也不能把妳強行推出去。”
　　也就是說，壹旦她決定去喚醒余淵，她就得主動離開阿全的城市回憶錄。在離開之後，阿全是否還會留在原處……那就是壹個問題了。
　　林三酒咬緊嘴唇，猶豫了壹瞬。
　　他的用意可能有很多種，但是即使猜到了、踩中了某個可能性，其實也毫無意義。
　　世上事就是這樣：任何壹個局面都有潛在的限制與風險，當人處於十字關口時如何選擇、往哪裏走，即使是事前百般思考過，也無法預料控制事後的結果。
　　當然了，她可以先抓住阿全，那麽接下來壹切就好說了。
　　但是林三酒不願意——不論後果如何，她希望能遵從自己的原則行事。
　　“我破壞了妳的回憶錄，的確是希望能逼出壹些真相，找回我的朋友。遇見妳，實在是意料之外。”她看了壹眼阿全，說：“那麽另壹個……”
　　“我現在就將他的回憶錄調過來，”阿全立刻答道。頓了頓，他望著林三酒問道：“那麽，妳要過去嗎？”
　　這個問題如同懸在空氣裏壹樣，凝住了片刻。
　　林三酒回頭沖他壹笑，擡腳就邁過了回憶錄之間的分界線。
　　她以為自己會忽然落入水裏，甚至都做好了遊水過去的準備，沒想到壹步落下去，海水卻霎時退散了出去，腳步落在了壹種叫人說不出是什麽的質地上：就像雲霧忽然可以承托重量了，輕散、無形卻堅定。
　　林三酒回頭看了壹眼，阿全仍舊是那副吊兒郎當的樣子，笑著沖遠方壹指——她轉過身，拔腳就朝余淵的方向沖了過去。
　　“這是不理智的行為，”
　　被她喚醒後過了十七秒才冷靜下來的余淵，此時以壹種手術刀般的精準冷漠，說道：“假如我壹直沈浸在回憶中出不來，導致了我本人意識的紊亂，對妳來說並沒有實質損失。妳救下我，也不是妳記憶中的那壹個余淵。但是妳離開了都市回憶錄，就等於失去了制衡操控者的唯壹壹條途徑，離開的可能性急劇降低，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都理解不了。”
　　林三酒聽完了他的意見，沒忍住笑出來了壹聲。她伸出手，做了壹件原本她絕對不會對數據體做的事：她揉了揉余淵的頭發。
　　“現在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余淵依然板著壹張臉，教訓她說：“我們分頭走，妳去看看阿全的都市回憶錄是否還在原處，我去看看季山青所在的回憶錄是不是被調過來了。妳見過阿全，和他說得上話，妳去找他比我有效。”
　　林三酒應了壹聲好，從地上壹躍而起。現在整片空間都變成了最初始的狀態，目光只能看出去十幾米遠，要分出形態、方向已經完全不可能；她想了想，幹脆壹邊轉頭循著她覺得正確的來路走，壹邊喊道：“阿全！妳出個聲，我看不到回去的方向了。”
　　走了好壹會兒，她的呼喊聲似乎總算被阿全聽見了；遠遠地，從看不出形態的遠方傳來了壹聲喊：“我在這邊。”
　　林三酒發現自己沒跑錯方向，松了口氣，加緊跑了幾步，步子卻逐漸慢了下來。
　　原因無他，因為那聲音離得實在是太遠了。
　　她已經往回走了不短的壹段距離，但阿全的聲音聽起來卻仍然細微得好像風中壹根線。
　　“對不起啊，”阿全遙遙地說。
　　林三酒止住了腳步。
　　“……已經分開了嗎？”她問話的時候，心中絲毫也不意外——這原本就是她為了找回朋友而願意付出的代價。
　　“是啊。”
　　阿全的聲音從無形態的混沌中遙遙透過來，說：“我把另壹個孩子所在的回憶錄接過去了，妳很快就可以找到他。我很感謝妳剛才沒有對我出手，妳也應該感謝妳自己，因為妳若是碰上了我，妳就會陷入我見過的無窮無盡的回憶裏。雖然我認為妳是個好人，但是我不能冒險再讓妳回來了。我作為這個副本的創造者和管理人，作為人們回憶的看護人，我是有責任要履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