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0章 幻覺與文字

　　林三酒做了壹個夢。
　　她不是林三酒了，她附著在另壹個十分年輕的女孩身上，感覺到她坐在壹間蒸汽騰騰的浴室裏。熱水嘩嘩作響，在彌蒙抹白了視野的濃濃汽霧中，她知道是誰邁步進了浴缸，知道是誰在背後坐下，知道是誰伸手滑過來，輕輕在耳邊叫了壹聲“姐姐”。那個女孩偏過頭，閉上了眼睛。
　　……這是在哪裏？
　　林三酒壹瞬間的念頭劃過去，又忘了。她聽見門外響起了男性的說話聲，慌忙站起來，等他們壓抑著惶恐推開浴室門的時候，她發現那女孩的丈夫正坐在前面，神色帶著憐憫——或許是憐憫他自己——帶著絕望，又帶著幾分恍然大悟，啞笑了壹聲說：“This is why you kids never grow old。”
　　林三酒已經想不起要問這些人是誰了。
　　她幾乎是在同壹時間活在了每壹個人的軀殼裏，卻唯獨忘了自己的身份“林三酒”；這是在宇宙不知多深之處，另壹些人的人生，她卻不知怎麽被卷入了其中。
　　“林三酒，”有個聲音忽然叫了遠遠壹聲。
　　霎時間，所有的白霧全都退去了。
　　剛才眼前還是水霧蒸騰、白汽裊裊的浴室，在她凜然壹震、張開雙眼時，卻覺得遠去的像是壹片能吞噬人的黑暗。只不過迎接她的也還是壹團昏暗，林三酒騰地壹下坐起來，感覺面前有人往旁邊壹避，才沒叫她壹頭撞上。
　　“什麽？”她壹時還昏昏未醒，不明白丈夫去了哪兒，甚至不明白自己的丈夫是誰——他那句話卻仍舊在腦海裏回蕩著。“妳是……妳是誰？”
　　昏黑中，那個人沒有說話。他似乎稍微動了動，“啪”地壹聲，半空中亮起了壹盞燈。
　　燈光沖破了剛才迷夢般的朦朧，她的理智漸漸回了籠。林三酒楞了幾秒鐘，這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堅硬冰冷的壹片地面上，還嗡嗡地正在往下降。她擡起頭，頭上四四方方的黑暗深井，正壹路向上延伸出去，直至吞沒了燈光；她過了好壹會兒，總算明白過來：原來她身下是壹部正在運行的電梯。
　　余淵半坐在懸空的壹盞油燈下，光芒跳躍不定、明暗閃爍，映得他的五官面龐上光影移浮，仿佛也有了情緒神色壹般。他張開口時，仍舊是那副永遠冷靜無波的語氣：“妳想起來了嗎？”
　　想起來什麽了？
　　林三酒只覺頭痛欲裂，甚至連為什麽自己會坐在壹部電梯上都想不出來；她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噝了壹口涼氣，感覺記憶壹點點漏了進來。“是……是我用上了穿行世界的那個……那個梵和的能力？”
　　余淵點了點頭，壹雙眼睛在黑暗中仿佛深潭。“在妳使用梵和的能力進來之前，妳請我解讀妳，我同意了。”
　　“對……我是這麽要求了。”林三酒低聲說道，想要爬起來，卻覺得四肢裏軟軟的沒了力氣。“然後……然後我怎麽了？”
　　“我在解讀妳之後，妳使用梵和能力穿過了電梯門，落在了和百合所在電梯上方，也就是妳此時坐著的這壹部。我想妳原本是想直接走進電梯的，但因為位置誤差的關系，妳卻落到了電梯轎廂上方。”
　　余淵詳細平靜地答道：“妳早料到我來找妳自有原因，不會放妳獨自隨著電梯消失在這棟樓裏，於是我就按照妳設想的那樣，為我自己編寫出了梵和的穿行能力，跟了進來。”
　　沒錯……她當時的確是打的這個主意。林三酒不需要多說，只要余淵解讀了她之後，自然會明白情況，跟她進來的……“那我剛才是怎麽了？”她問的時候，其實心下已經有點兒明白了。
　　“妳短時間內無法承受這麽頻繁的空間穿梭，於是精神失常了。”余淵答道，“妳讓我解讀妳的意義正在於此。在發現妳精神失常之後，我就將妳的數據恢復成了失常之前的。”
　　也就是說，剛才浴室中的女孩，都是她在失常時的幻覺嗎？
　　“我的數據恢復了，怎麽我還會記得我失常時腦中的幻象？”林三酒彎下腰，壹邊摸索著電梯頂部，壹邊問道。或許是電梯運行時的嗡嗡響遮蔽了電梯內部的聲音，裏頭靜悄悄的，就像和百合不存在壹樣。
　　“我把失常的數據組恢復了，新增數據組沒有動，所以它將作為回憶壹直留下來。”余淵回答了壹句，沒有幫她壹起打開電梯頂部，卻反而問道：“我讀取了妳的數據，卻還是不明白妳為什麽會認為我不是敵人，敢讓我解讀妳。妳明知道我已經是壹個數據體了。”
　　林三酒低頭摸索了半天，卻仍舊沒有找到可以打開的地方。她使勁砸了兩下，感覺到電梯又壹次停了下來——不知道現在是第幾層了。借著這壹番動作，她鎮定了壹下，才故作平靜地答道：“妳讀取了我的數據，還是不知道答案，不就說明我也不知道答案嗎？或許是因為我相信妳內心深處還是余淵，所以不會傷害我吧。”
　　她在說謊。
　　盡管明知道身邊的人已經不再是余淵了，但林三酒還是忍不住感到，自己正在對余淵說謊。
　　余淵，或者說決定呈現出余淵模樣的數據體，靜靜地打量了她幾秒。
　　“妳很清楚，數據體就是數據體，沒有什麽內心深處。”他平淡地說。
　　林三酒咽了壹口口水。她敢讓余淵解讀自己，自然是有原因的；只是面對著余淵的那壹張臉，她總是有點對朋友撒謊的心虛。“妳能幫我打開這部電梯嗎？”她轉移話題，問道。
　　“可以。”余淵低頭看了看，說：“不過在見到她之後，我短時間內就幫不上多少忙了。妳看見她的時候，希望妳不要過於吃驚——要知道，人類的情緒是種沈重的累贅。”
　　“妳這是在照顧我麽？”林三酒看著他將壹只手按上電梯，不由勉強壹笑問道。因為這幾句話，她腦海中閃過了許多和百合的慘狀，不過又都被她壓了下去。
　　“不，妳保持鎮靜才對我最有利。”余淵頭也不擡地說完這句話時，電梯轎廂內的燈光霎時從他手下躍了起來——電梯頂部上露出了僅能供人爬出爬入的小小壹方空洞，波浪壹般的白色燈光在靜止的電梯上盤旋回蕩，她忽然覺得四下過於安靜了，沒有壹絲和百合的聲音。
　　“抓緊時間進去吧。”余淵退後半步，在半明半暗中望著林三酒說道，“這部電梯是末日前原有的，所以改造它並不難。”
　　林三酒吸了口氣，低頭掃了壹眼，卻沒看見裏頭的和百合，只能看見電梯裏的壹小塊地面。她對著方洞喊了壹聲“和百合，是我！”，隨即將雙腳放入方洞中，雙手撐住邊緣，縱身躍入了電梯裏。
　　在她雙腳還沒落地的時候，她就已經感覺出了不對。
　　電梯廂半空裏本應該是空的才對，就算有個和百合，挨著天花板的地方也該是空的；但在她落下的過程中，後背、肩膀、四肢，卻時不時地被什麽長長的東西壹劃而過，偶爾還被撞幾下，幾乎是擠擠碰碰地順著空隙掉下來的。
　　何況正常的電梯廂裏哪有這麽大？她在空中“呼呼”跌了好幾秒鐘，才終於咚壹下雙腳落了地。
　　站直身子，林三酒喘了口氣，慢慢地擡起頭，慢慢地看了壹圈。
　　余淵也跟在她後頭跳下來了，跳入了電梯裏。林三酒甚至連地方都不必給他讓，因為當他落下來的時候，他落到了起碼幾十米遠之外——在這個不知道被擴大了多少倍的空間裏，余淵此時正站在“合”字右瞥末端的下方。
　　林三酒壹邊倒退，壹邊望著他——準確來說，是望著余淵身邊的字，壹時甚至懷疑是自己的幻覺還沒有結束。
　　……是的，余淵身邊是壹個足有好幾個人那麽高、在電梯裏頂天立地的巨大“合”字。
　　仔細壹看，它好像並非純粹漢字。就像讀日文時辨認出的形壹樣，她也認出了這是壹個“合”字；但它的筆畫比“合”字更繁復，更細密，若是望得深了，甚至覺得自己要陷入這個層層疊疊、繁花無盡的“合”字中去。
　　林三酒激靈壹下，掐了自己壹把，目光緩緩掃過電梯內的“和百合”三字。
　　泛著類似銀白金屬的顏色，仿佛如同以刀鋒淬煉出來的筆畫，卻帶著春羅輕煙的敏巧，和百合三個大字，正靜靜佇立在被擴大了許多倍的電梯空間之中。
　　她這輩子第壹次見到這麽美的文字，又像雪山壹樣冷。
　　它的筆畫都是確確實實的，像是臨時有人用金屬制作的雕塑，林三酒甚至能在其中穿行——當然，她還沒有莽到那個份上，真從身邊的“和”字裏穿過去。
　　“這……這是？”她望著余淵，希望能從對方口中聽見壹個答案。
　　“這真是壹種我前所未見的解碼方式。”余淵也正直直地望著身邊的筆畫與大字，低聲說道：“居然能讓壹個人以文字結構的形式呈現出來……噢，是的。”
　　他轉過頭望著林三酒，電梯光芒下，面上、頸上的墨色刺青裏仿佛隱隱流動著青煙水色。“這幾個大字，就是妳認識的那壹個和百合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