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4章 不存在的答案

　　人類在受到創傷時的記憶，原來全是碎片。
　　韓歲平也不知道自己失去了多長壹段時間的意識，當他還沒睜開眼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了天地間狂暴呼嘯的電磁脈沖波。他猶如壹片薄葉被扔進了數道風暴般的亂流裏，被各個方向的力道撕扯著、拉拽著，誓要將他的意識神智全部攪成碎片——在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他蜷曲起了身子，喉嚨間嗚咽著發出了呻吟。
　　……什麽都不剩，什麽都沒有了。承載著他的成長、親人、記憶的地方，從此是壹片燃燒汽化後的廢墟了。他的父母，那兩雙註視過他無數次的眼睛，他們抱過他打過他撫慰過他的雙手……他們的血肉，如今都變成輻射塵埃，被滾熱的風吹起來，吹向深坑之外。
　　那條爪子……再不把它收起來，自己會死在這裏的。
　　仿佛過了壹輩子，他才理解了這個念頭的意思。又過了壹輩子，他才終於將右臂恢復了原狀。電磁脈沖波頓時像退潮壹樣遠去了，卻仍然沈在黑暗的海平面下對著他虎視眈眈。
　　他睜開眼睛，眼前壹片漆黑。他擡不起頭，也爬不起身，身體好像有壹大塊都不存在了，被卷走了，他卻還活著，作為壹抹意識，在無盡黑淵裏漂著。
　　“我……我在哪裏？”他張開嘴說，壹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為什麽沒有光？
　　沒有人回答他——黑暗中，周圍的聲音嘈雜尖銳得令人心驚。刺耳的警報聲盤旋回蕩在空氣裏，近乎淒厲地催促“盡快修補船體”；地板被人倉促慌亂的腳步震動著，夾雜著誰的哭腔“姐姐！”；壹波波灼熱的海水嘩嘩打在他身上，好像要將他活活燙熟。
　　過了好壹會兒，韓歲平才發現，這些聲音並不是他聽見的。他的大腦直接感受到了聲波訊號，耳朵裏卻是壹片死寂。
　　“她的命能保住，”有壹個人的喊聲穿過了其他雜音，不知在對誰吼道：“接下來我負責，妳趕緊去處理飛船！”
　　有人匆匆從他身邊跑了過去，韓歲平想要張口求救，求他停下來看壹看自己，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他獨自漂浮在黑淵裏，好像要這樣越滑越深、越滑越遠了，再也沒有機會被拉進人間。
　　從他身邊跑過去的那個人，忽然腳步頓了壹頓。韓歲平感覺到他似乎猶豫了幾秒，隨即季山青還帶著幾分鼻音的聲音終於響了起來：“這裏，還有壹個。”
　　他突然升起了希望，連氣也能喘上來了。不壹會兒，韓歲平就感覺到有人在自己身邊蹲了下來。
　　“韓歲平？”是斯巴安的聲音，正低低地安慰他：“不要緊的，妳的眼睛應該只是暫時失明……我現在給妳處理傷勢。”
　　發生了什麽事情？韓歲平張開嘴，無聲地問道。他明明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壹個不同版本的故事。
　　“核彈，”斯巴安近乎冷靜地說，“我們在進入Exodus的那壹刻，被空氣爆炸沖擊波給打上了。季山青回來得及時，我們……沒有全死。”
　　沒有全死，那誰死了？
　　“妳先不要動了，”斯巴安按住他的肩膀，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妳的傷勢很嚴重。”
　　韓歲平垂下頭，又壹次昏迷過去。他昏迷的時間應該不長，當他醒來的時候，斯巴安似乎不在身邊了，警報聲倒是依舊盤旋著。盡管飛船受損嚴重，他還是能感覺到地面微微發震，耳邊也響起了引擎的嗡鳴——他聽得見了？Exodus在飛行途中？
　　韓歲平摸索了壹下，從壹張床上掙紮著爬了下來。他的視力仍未恢復，大半個身體都變成了死肉，爬的時候拖墜在地上，他甚至能感覺到隨著自己的爬行，身下拖出了壹條長長的、泛著血腥氣的溫熱濕痕。
　　但是即使再痛苦，他也要去，他壹定要去……擡頭聽了壹會兒，韓歲平壹點點朝漆黑中某個方向挪了過去。
　　手臂剛壹化作肢爪，混亂的電磁脈沖波就像數千道鋼針壹樣紮進了他的大腦裏，叫他牙齒咯咯作響。好在飛船正以極速向高空沖去，沖出地面上的核彈爆炸余波範圍；在這個高度上，他受的影響就小得多了，當然，他能感受到的訊號也少得多了——如果不借助外力的話。
　　喘息著，他將幾乎不受控制的肢爪拖過來，將它搭在了壹塊平板上。訊號頓時洶湧地流進意識裏，他微微呼了壹口氣——他找對地方了，這裏確實是飛船的通訊系統，所幸天線還算完好，仍然能捕捉到地面上的訊號。
　　就算下壹刻他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韓歲平也必須爬過來。
　　因為他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是，斯巴安說有壹顆核彈爆炸了；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麽竟會出現壹顆核彈。
　　在林三酒說她要重建這個世界的平衡時，韓歲平差壹點落下淚來。他那時就暗暗下了壹個決心——他不走了。他想隨著自己的世界壹起重新成長，見證她嶄新的變革；其實有很多事可以做，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為她傳遞訊息、設計圖紙、鋪展網絡……他盼望著能夠為了她的未來而徹夜不眠。
　　現在，那些激動的、閃光的、發漲的東西，都在他胸口中灰暗了下去，成了塵埃。
　　他壹向覺得自己不笨，但是他怎麽想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壹顆核彈。
　　“因為我覺得，妳們可能會害死普通人，為了不讓妳們害死普通人，我先把妳們和普通人壹起害死”？
　　還是“我要保護這個世界，妳們不讓我保護，我就把這個世界炸掉”？
　　沒有任何壹種他能想出來的邏輯，能夠解釋那壹顆核彈。韓歲平覺得答案說不定就在地面上；就是死在飛船通訊系統前，他也要爬過來，搜盡地面上每壹個訊號。
　　季山青和斯巴安都不知道去了哪兒，他壹個人獨自伏在地面上，陷於黑暗裏，意識隨著天地間的無數過客掃向大地。城市原本所在的地方，已經變成了壹團巨大的電磁脈沖波亂流；他不得不小心避開那壹處原本是他家鄉的廢墟，往更遠的地方搜索。
　　他像壹條跌跌絆絆的幽魂，腦海裏劃過了不知多少碎片信息，仿佛無盡洋流壹樣；他連自己要找什麽都不知道，甚至連大海撈針都夠不上——直到他無意間撞進了壹場父子的對話裏。二人應該是面對面說話的，也許是屋裏有什麽能接收聲波的接收器，碰巧叫他聽見了。
　　視野裏壹片漆黑，唯有聲音落入了意識中。那個稍稍年輕壹些的男音，剛開口時仍有幾分顫抖。
　　“壹千多萬人……”兒子說了兩遍，吸了壹口氣。“都死了。”
　　茶杯與杯蓋碰擊的響聲。
　　“嗯，不小的傷亡。”父親沈聲說，“鬧得太大了，必須當機立斷。”
　　“可是——死了這麽多人，”兒子擡高的聲音又低了下去，“人們不會忘記的……這件事會被記入歷史……”
　　啜飲了壹口茶的響聲。
　　“妳成熟壹點。”父親慢聲教訓道，“怕什麽？我們還在，不出十年，他們自己就會為這顆核彈辯護了。”
　　韓歲平渾身壹震，頓時沒有抓住訊號，讓那場不知是誰在進行的對話從腦海間消失了。他焦急起來，正想要將它重新找回來，只聽身邊忽然響起了季山青的聲音：“……妳在幹什麽？”
　　他剛才過於專註了，竟沒察覺對方走過來的腳步。
　　“死的人不能再多壹個了，妳跟我回去。”季山青帶著幾分焦躁，伸手扶起了他，自言自語地說：“姐姐醒來之後還不知道會怎麽樣……”
　　韓歲平感覺到，他將自己架在了肩膀上。因為他的雙腿完全不能走路了，季山青只好咬著牙，將他壹點點拖回去——林三酒這個弟弟，似乎不以力量見長。
　　韓歲平沈默地任他拖了壹會兒。
　　“……為什麽？”他的聲帶好像受到了損傷，只有氣流被吐出來，形成了這三個字。他其實是在問自己，問那壹對永遠也不可能回答他的父子，問丟下核彈的那壹只手……出乎意料的是，季山青開口了。
　　“如果妳是指那顆核彈的話，妳的問題就問錯了。”
　　“……問錯了？”他啞啞地用氣聲問道。
　　“根本就沒有這個問題存在的空間。”季山青的語氣很輕，很透，像在評價遙遠天空裏的壹顆星星。“妳之所以會問出這個問題，是因為妳看問題的角度就是錯的，順著這個角度，妳永遠也找不到答案，永遠都要迷惑。”
　　韓歲平不明白他是什麽意思。
　　“拿進化者壹事來說吧，目標如果是為了防止民眾生活受進化者影響，那妳可以說他們很失敗，因為監視起不了約束作用。”
　　季山青只來到這個世界短短半個早上，卻似乎把該弄清楚的都弄清楚了。“可是，假如目標是為了壓制體系外的武力力量，並將其化為己用，那他們明明做得很成功。”
　　韓歲平微微地發起抖；或許是失血太多，他越來越冷。
　　“拿核彈來說，目標如果是為了保護世界，那可以說很失敗，甚至說不通。雙方若是都不願意傷害這個世界，那麽有壹千萬種和平的辦法進行改變，比如只摘除追責決策人，保留現行架構和基層實際執行人員，再決議修改框架……妳從保護世界的角度去問為什麽，問到妳老死的那壹天，也不會有答案。”
　　季山青呼了壹口氣。“可是，假如目標是為了保護自己，那麽用核彈就很有道理，很成功。”他說到這兒，輕輕冷笑了壹聲，“或者說，遇上其他任何壹群進化者都會很成功……可惜他們遇見的是我。”
　　他說到這裏，叫了壹聲：“莎萊斯！懸浮艙修好了嗎？”
　　韓歲平不知道懸浮艙是什麽，也什麽都看不見，只能感覺到片刻之後，季山青把他扶進了壹個什麽移動的座位裏。他被帶回醫療室，重新臥在壹張病床上，季山青就匆匆走了——似乎是看林三酒去了。
　　他壹個人在病床上躺著，壹直在控制不住地發抖。他不斷地想起季山青那壹番幾乎是漫不經心的話，升起了壹個噩夢般的念頭，怎麽也掙脫不出來了。
　　視力漸漸恢復了，景物又壹次露出了模糊的色彩和輪廓。韓歲平使勁睜大眼睛，視線越來越清楚了，他才看清自己對面原來也是壹張病床，床上也躺著壹個人。
　　鄧倚蘭正躺在那兒望著他，眼睛灰白沒有光澤。她的手探出了病床，似乎在等待著有人去握住它，給她壹點暖意。她看上去，幾乎稱得上安寧平靜；盡管不久之前她那壹番激烈暢快、好像連自己都壹起燃燒了的怒喊，仍然伴著雨聲回響在耳邊。
　　韓歲平顫抖著伸出手去，想撫上她的眼睛，卻怎麽也碰不著她。他慢慢地改而握住了那只冰涼的手。
　　“有壹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嗎？”他望著鄧倚蘭，視線再壹次模糊起來。“季山青沒有說透……但我猜到了。是我，是我把壹切都廣播公開出去的……在這壹個城市裏什麽都瞞不住了，所以才有了核爆……把進化者和這個城市壹起埋葬。”
　　他蜷起身體，死死攥緊了她的手。
　　“是我害死了妳，害死了我爸媽，害死了這壹城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