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0章 留給林三酒的影像信件（7）

　　這場漫長的述說，也終於快要到頭了。
　　我甚至不知道，在如此綿長無盡的講述以後，究竟是否還有人在聽。或許我只是將故事說給了空洞；我能想象出，在我死後的荒蕪時光裏，故事的墳墓上長滿了高高的荒草，被風吹出空落落的聲音。
　　妳大概會以為，妳已經知道了接下來的情節。
　　整體而言，確實也沒有太多出人意料之處。妳知道了我後來做的事，我後來變成的人；只要終點結局是壹樣的，那麽究竟是從什麽路途上走去的，好像也沒那麽重要。
　　只不過，我仍然覺得需要強調壹點——不是為了我自己辯白，我並不在乎這個；而是希望妳，或者是任何壹個正在聽我這個故事的人，能夠以盡量準確的目光，看待養母的壹生。
　　我進入末日世界以後的頭幾年，仍舊在試圖遵守養母為我定下的規則。
　　“人都會有失足犯錯的時候，妳也是壹個人啊。”在養母離婚以後，過了兩三年，她對我這樣說過。“錯壹次有什麽關系呢，重要的是，在正確的路上繼續往前走。”
　　沒錯，我違反了養母的所有規則，但那在我看來只是“壹次”。
　　還有下壹次，下下次，我可以選擇不違反它們。
　　養母的規則，是我賴以為生了二十年的準繩，靠著它們，我在人類社會中獲得了良好的教育，得到了收入和地位，獲得了其他人的首肯。但這並非是我願意遵守它們的唯壹原因。
　　說起來，或許有點反直覺。
　　不過正是在那壹套從各方面約束著我的規則下，我反而感受到了真正的自由。妳看，真正的自由並不是妳想做什麽就能做什麽；自由是妳可以以自己本來的面目形貌生存，不管那是什麽樣的面貌，妳依然安全，妳依然被接納——依然被理解。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套規則並非枷鎖，它們是養母為我劃出的邊界。在邊界之內，我體會到了長達二十年的安全與自由，也是我人生中唯壹壹個二十年的安全與自由。
　　所以在最初的幾年裏，我努力地想要將養母的規則加於末日世界中，就像反復撥動著壹具死屍的手腕，看看它能否復活。
　　我當然知道，我所處的世界已經不同了，沒有所謂的社會規則了；但是……嬰兒吸奶嘴會安靜下來，並不是因為它們吸到了奶。
　　妳也是在末日世界中生存了十幾年的人，妳自然知道，這是壹個什麽樣的地方。
　　第壹個被我扔掉的，是“不能殺人”。
　　有壹次我在夜半時分，被某種動靜驚醒了。我躺在黑夜的籠罩下，借著壹點點微弱的天光，靜靜看著那個白日裏與我有過壹面之緣的男人，自以為悄無聲息地爬進了房間窗戶。
　　那之後不久，我卷入了壹場針對物資展開的群鬥裏；面對那壹卡車的東西誰也不肯退步，我與另外幾人壹樣，手上也沾了血。還有壹次，有個進化者誤以為正在勉強遵守規則的我是個好人，並且可以利用這壹點……總之，妳應該比誰都明白，末日創造出來的機會，實在是太多了。
　　養母為我定下的規則，就好像年頭太久的松緊帶，在末日世界壹次次試探著摸索、伸展、拓寬它的極限後，逐漸變得越來越松弛，越來越沒了形狀。
　　對於養母帶大的宮道壹而言，末日世界是壹個構造混亂，令人茫然的地方；對於那個天生住在宮道壹身體裏的我而言，末日世界是壹個上天厚待給我的遊樂場。
　　我很快就發現了，只要我願意，幾乎沒人能逃過我的能力影響；我想從別人身上獲得多少樂趣，他們就只能哀號著提供給我多少樂趣。
　　我這麽說，可能顯得我很自大，不過妳們確實沒有選擇的余地，沒有對抗的機會。
　　哪怕是現在，在妳已經殺死了我的時間點上，我依然要說：這個世界上，除了女媧之外，沒有人能阻止我去做任何壹件我想做的事。
　　隨著養母的規則壹條條地變形，失效，入土，我能伸展手腳的空間也越來越大了。那幾年裏，我幾乎紅了眼。
　　壹個禁欲的人突然破戒，自然不懂什麽叫適可而止；那段時光充滿了瘋狂的縱欲，我從不知饜足，從壹段彎折破碎的人生，緊接著跳入下壹段失去人形的嘶嚎裏，自覺每壹日都過得非常痛快，非常過癮。
　　妳說奇不奇怪？
　　明明是非常符合我天性的壹段經歷，我卻除了壹個模糊的輪廓之外，什麽都不記得了。記得最清楚的細節，是我常常在無人的夜半時分爬起來，遊蕩在城市的街道裏，反復在屋子裏轉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只知道我還沒找到。
　　那時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過養母了。
　　時隔許久，又壹次叫我想起養母的人，其實是壹個陌生人。我那時並沒有拿他當作獵物，好像因為我們共處於同壹個副本中，我最後將他擊敗了——他受了很重的傷，還受到了失去進化能力的懲罰（能力由副本獎賞給了我）。
　　“妳什麽都有了，”在副本結束後，他癱倒在大門口，拽住了我的褲腿，哀哀地向我哭道：“求求妳，看在妳拿走了我的壹切的份上，讓我活下去吧，我只要壹個醫療物品，我只想把血止住……”
　　他的手上紋著壹只飛鳥圖案。
　　我看著那只飛鳥，不知怎麽，被勾動起了多年前的記憶，想起了小時候鄰居家的餵鳥器，我撒在他們院子裏的那壹把米。
　　在想起了鄰居家院子的下壹刻，我好像跌穿了時光，重新跌回了當年的小小的宮道壹身上；我站在秋原家的車道上，養母緊緊地握著我的手腕。
　　“妳做出了傷害，妳就必須要做出彌補。沒有人活該變成妳的目標，妳明白嗎？這個世界上，有壹套誰也不能打破的規則。妳壹定要學會分辨是非，知道哪些事能做，哪些事不能做，才能夠在這個世界上順利地活下去……我想讓妳擁有壹個平靜幸福的人生。妳願不願意讓媽媽幫妳？”
　　她的眼睛裏閃爍著如此波動、如此破碎的光，我想是因為有壹層眼淚。
　　我醫治了那個人的傷，給他拿了幾件特殊物品和壹些吃食。
　　我重新想起了養母，和她為我設立的邊界。
　　養母的大多規則在末日世界裏都無法進行下去了，但有壹條仍然可以：在作出傷害之後，要對他人進行彌補。這是我為數不多還能緊緊攥住的規則之壹（另壹條是不許吃人肉，我並不嗜好它）；於是我循著過去幾年的路，找回了壹部分人，對他們做出了彌補。
　　重新試圖遵守養母殘存的規則時，我明白了壹件事。
　　如果我可以使時光回溯，如果我可以選擇生活在任何壹個時間段裏，我會選擇反復回到養母身邊的那二十年裏，靠紀錄片和悲劇來滿足我的天生欲望，然後和她坐下來共進晚餐。
　　只是，對我而言壹切都已經太晚了。
　　我離家太遠了，早就忘了回去的路；留給我的，只有隱隱的，噬咬著我的思鄉之情。
　　我對自己說，假如傷害人之後，做出彌補就可以重獲安寧的話，那麽我先行彌補，再去傷害，是不是也壹樣？好像壹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我推他壹把，再拉他回來，對他來說不是回到原點了嗎？
　　這樣壹來，我滿足了，但我也仍然遵守了養母的規則，對不對？
　　是的，我對妳說謊了；人的感情的起伏，才是我這樣做的目的。
　　我自認聰明，但是聰明人自欺欺人起來，遠比傻子更加高效。
　　有壹部分的我當然知道，我在曲解養母的用意，我在濫用她設立的規則。內心深處越是清楚，我就強迫癥似的，越發謹慎、越發精細地在天平上衡量出傷害與彌補的分量，要確保二者的平衡。
　　……後來我無意間遇見了妳。
　　我曾經和養母壹起看過壹部電視劇，是以歷史上真實的連環殺手為原型的。我那時感覺到，她在我身邊看得並不太舒服；但我依然會叫她和我壹起看。
　　“如果我也是以殺戮為樂的人，偷偷殺了很多人，妳發現了，妳會怎麽樣？”我扭頭問道。
　　養母看了我壹眼。“妳不會的，我知道妳是個什麽樣的孩子。妳可以控制自己。”
　　“我是說假如——假如妳發現了我是個連環殺手，妳會怎麽樣？”我把雙腿盤起來，舒舒服服地倚在沙發裏，又問了壹次。
　　但養母並不喜歡這個問答遊戲，又壹次側面否定了我的問題。我只好猜測道：“妳會幫我瞞住，當沒發生過嗎？”
　　“當然不會。”
　　“哪怕我發誓再也沒有下次，也不會？”我追問道。
　　養母的神色很平穩，說：“那也不會。”
　　“那妳會怎麽樣？”我問道，“報警？”
　　頓了壹頓，養母“嗯”了壹聲，目光仍舊專註在電視屏幕上。
　　我沒什麽趣地扭過頭，準備繼續看電視，下壹秒，猛地從沙發裏直起了身子。
　　養母好像生怕被抓住過錯的小孩壹樣，也扭過頭，我們對視了壹兩秒。
　　我那時對養母已經太了解了，不管是她的情緒，神情，還是她人格的強硬度。我忍不住驚訝，看著她大聲笑了起來：“妳會殺了我！是不是？媽，妳可以直說，家裏就咱們兩個人……妳會殺了我！”
　　“不要胡說了，”養母匆匆說，站起了身。“妳死了以後，我難道還能壹個人活下去嗎？”
　　……妳應該已經都明白了。
　　我想回到我的家鄉去，但是它已經消失了。
　　讓我成長為人的，救下我壹命的，是養母；如今應該結束我生命的人，也只能是養母。
　　妳是我能夠找到的，最接近她的人。
　　我不相信天堂或地獄這樣的說法，不過我相信，妳為我鋪出的終路，壹定能將我引領到離她很近的地方。
　　但我不能將真正的原因告知給妳；否則妳很有可能會覺得，我似乎還是壹個可以挽救改變的人。
　　我不是。
　　為了證明我不是，為了那壹個我理應承受的結局，我需要對妳做出相當程度的傷害，在妳面前營造出（或許不需要營造，本色出演即可）壹個冷漠低劣，異物般的宮道壹。
　　妳所見到的，我生命的最後壹刻，是我精心安排整理了不知多少遍的劇場；它就應該是倉促，強硬且突然的。
　　我不知道我死後會發生什麽，或許會出現什麽變故，讓妳永遠也看不見這壹封影像信件。
　　但我知道壹點。
　　我終於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