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6章 那又怎麽樣？

　　“對於我們來說，”
　　接待員壹邊說，壹邊擡頭仰望著碧藍天空，仿佛思緒已經飄到了他處：“……擺脫力比多是壹件很簡單的事情。不僅是技術上簡單，在思想上也沒有什麽邁不過去的坎。它對人類心理的影響太深遠、太不可測，帶來了無數扭曲、掙紮和痛苦，顯而易見的好處卻沒有多少。用妳們商品社會中的話來說，力比多已經是被淘汰的產品了。”
　　他的話音落下去以後足足有半分鐘，林三酒都沒能說出話來。
　　貓醫生壹聽見“人類心理”四個字就重新合上了眼睛，倒是和早期醫學主流對心理學的態度不謀而合；而波西米亞的神色茫然得就好像接待員剛才突然唱了壹出意大利歌劇——在場幾人中，只有林三酒意識到了這番話的分量。
　　怪不得……
　　望著接待員半隱半現的笑容，她腦海深處那個小小的疑問這壹下終於解開了。
　　自從體驗過“垃圾工的早晨”之後，在她的意識深處裏就浮起了那個模糊的疑問；它既不大，也不重要，卻像鞋子裏的砂礫壹樣硌得她不舒服。
　　壹個相貌十分出眾的男人，卻選擇成為了垃圾工，因為他在這份工作中能夠獲得最大的心靈滿足——而接待員當時是這麽說的：“對於我們來說，能夠讓我們身心愉悅的事情太多了，容貌帶來的愉悅感，只占很小很小的壹部分。”
　　……這怎麽可能呢？
　　任何對人類心理有壹定了解的人，都會知道這個族群幾乎是不可能忽視外貌的。“以貌取人”是從猿人時代流傳下來、以基因編碼於人類體內的生物性行為，最重要的原因之壹，就是外貌與性繁殖之間的聯系。
　　最原始的審美，也是通行於各個文化之間的基礎審美，即是壹種對健康的辨別和追求：紅潤的氣色，清亮的眼睛，整齊的牙齒，豐厚的頭發……人認為不健康的個體是醜陋的，向具有健康特征的異性求偶，本質上是為了能夠更好地繁衍下壹代。就連不具備繁衍功能的同性求偶中，也體現了相似的壹致性；至於在文化上發展出的各種審美多樣性等等，則是後話了。
　　如果人類沒有了性驅動力的話……
　　林三酒想到這兒，有點兒想不下去了。因為她的想象力根本不足以讓她猜測，沒有了力比多的人類心靈究竟會是什麽樣的。力比多不僅僅是性生殖上的力量，盡管它來源於性；壹種精神分析理論甚至認為，它是人類壹切行為的根源驅動力。即使是失去了性器官的太監，或者步入垂暮的老年人，力比多都始終以多種心理形式驅動、影響著他們的生活——
　　“餵，那個力比多，到底是什麽東西啊？”波西米亞湊過來輕聲問了壹句。
　　太復雜，跟她解釋不清楚——林三酒還沈浸在震驚激起的各種思緒裏，只是趕蒼蠅似的揮了揮手。波西米亞頓時拉長了臉，看了壹眼睡在裙子上的貓醫生，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氣。
　　“這……怎麽可能呢？”
　　林三酒望著接待員，壹時間沒法理解這個概念。由於想象不出來，她甚至都不知道該從哪兒問起好，只能喃喃地又重復了壹次：“這怎麽可能呢？”
　　“為了避免妳也睡過去，”接待員看了壹眼貓醫生，笑了：“我就不詳細介紹技術上的細節了。我也不是精神分析的學者，我沒法以準確的學術性語言介紹這壹系列變化產生的影響……如果妳有興趣，可以看看相關的學術論文——噢，我忘了，妳們不會讀這裏的文字。”
　　他微微皺起眉毛，似乎也覺得有點兒棘手：“我只能給妳描述壹下個人的感受和理解……我的愛好是寫詩，所以語言可能不太精確，還請諒解。”
　　林三酒點了點頭。
　　“由於工作原因，我對其他人類社會的了解比壹般本地人深得多。但越往深裏了解，我就越發感覺菌菇社會的珍稀可貴……當然，那是另壹個話題了。在我的了解中，其他人類社會的成員，常年處於被他人所評判的狀態裏，對不對？”
　　“妳的意思是——”
　　“當壹個人走進他人目光之中的時候，是永遠沒法擺脫隨之而來的壹系列價值評判的……比如，這個人做什麽工作、開什麽車、是胖是瘦、膚色深淺、哪裏人……沒完沒了的各種判斷。如果不靠這些標準下判斷，妳們的社會就根本不知道該怎麽看待壹個人。”
　　這的確是事實。
　　林三酒看了看身邊的波西米亞。這場對話發展到現在，似乎好像已經離題很遠了；波西米亞歪著頭，聽得滿面困惑，但還是在努力地試圖理解二人的話。至於她的想法有沒有動搖，林三酒壹點兒也猜不出來。
　　“但是在菌菇世界中，我們看待壹個人時，看見的只是那個人本身。我們不會因為任何外在因素而對這個人產生價值上的判斷——妳美貌富有，我也不會向往艷羨妳；妳五官發育不全，我也不會厭惡逃避妳。當妳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強大與否、美貌與否的表面上時，我們真正渴求的是人與人之間的精神聯系。如妳所見，我們的社會裏其實沒有錢、地位和等級壹類的概念，這不僅是因為我們普遍已經找到了精神上的追求……還有壹個原因是，消除了只會帶來負面影響的金錢追求以後，我們又拿掉了體內生物性上的評判標準。這使得我們的社會，可以直視壹個人最純粹的本質。”
　　這番話信息量很大，不太好理解，他說到這兒停了停，似乎是想讓林三酒消化壹下。
　　“初來乍到時妳可能會問，沒有錢這壹刺激因子，人們以什麽作為動力，使社會前進？我的答案是，要想讓人類進步，有遠比金錢更具威力的因素，信仰、理想、愛好、使命感……太多了。同樣妳可能會問，沒有了力比多，人們以什麽作為驅動力，使社會運轉、使種族繁衍？”
　　林三酒不知不覺地點了點頭——腦袋後面的傷口又是壹陣痛。
　　“首先要說明的是，放棄生殖力是個人選擇，並非所有人都必須這麽做。只不過現在的趨勢是，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了，擺脫掉這種沈重、原始的生物本能所帶來的好處。所以像我壹樣的人，在過去二十年裏正在不斷增加。”
　　他微微壹笑，以拳頭稍稍遮住了嘴巴，壹瞬間看起來帶了幾分少年的羞澀。這兒的人氣色都挺不錯，不太容易分辨他們的年紀，林三酒也說不好他到底多大了——“其次，即使放棄生殖力，我們也會像其他人類壹樣，繼續履行身為種群壹員的責任……因為我們喜歡這裏，喜歡這個世界。因為喜歡它，所以我們想要它長長久久、幹幹凈凈地維持下去，為此，我們願意捐出所有精子和卵子、或者養育自己的克隆體。”
　　最後幾個字壹入耳，波西米亞猛地吸了壹口氣。
　　就算是親子間的遺傳相似，也不至於讓母女二人連聲音都那麽像……林三酒看了她壹眼，低聲說：“美佳在水窪裏看見的倒影，妳還記得嗎？如果能夠忽略傷口和腫脹，她完完全全就是她母親的十幾歲版本……”
　　這麽想來，剛進入這個世界時，她們曾在老達的家裏看過壹則幼兒園失火的報道。電視上那個壹臉不高興的家長，懷裏抱著的，也仿佛是個幼年的自己。
　　但是……
　　林三酒忽然有些不確定起來。
　　那又怎麽樣？